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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遇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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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群臣向皇帝道贺献礼,随后宫宴开席,端着酒水食物的侍女如鱼贯入华宣殿中,立于宾客之后。殿中舞姬裙摆飞扬,身姿曼妙,步步生莲。是胡舞,那皮鼓在一旁打着,她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赏心悦目。
沈灼瞧着眼前的吃食,简单夹了些菜便不再动,反倒是一连倒了好几杯葡萄酒。约莫是七杯下肚,半壶酒被她喝了去,她神志仍是清醒,眸光淡淡,正要伸手去倒第八杯。
酒水入喉辛辣,她一向喜欢。往常是没人阻她的,大夫人瞧见也只会轻蔑地瞥她一眼,出言奚落几句,是巴不得沈灼出丑,最好是能够让她即刻寻到个让沈灼滚出国公府的由头。
好在沈灼酒量不错,还不曾闹出过什么乱子。
一只五指修长的手从一旁伸来,按住了沈灼的手腕。
她一顿,看向裴楼,目光中有几分疑惑:“郎君?”
“饮酒伤身。”裴楼道,“你已喝了不少。”
沈灼默了默,“多谢郎君关切。”
她本想说自己身体还不错,又或是酒量还可以,让裴楼不必多管她。但话到了嘴边,徘徊辗转几番,又被咽了下去,她到底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倒酒,只盯着殿中舞姬。
裴楼见她碗中空荡,抿了抿唇,问道:“这便饱了?”
他与沈灼相处时间不多,亦不晓得她食量如何,但见她身形单薄,又有些矮小,大抵不是个多能吃的主儿。只是如今菜品上了不过一半,她却早已停箸,吃得未免有些太少。
裴楼皱了皱眉。
“郎君不必忧心,妾身一向吃得少些。”沈灼弯着唇笑了笑,示意他安心,“倒是郎君公务繁忙,日理万机,需得多吃些才好,妾身见您还不曾动筷。”
沈灼与裴楼是一个赛一个的瘦。沈灼一向不亏待自己,虽说是瘦了些,瞧去却也还算是正常的,到了裴楼身上,可用得上消瘦二字。
他身量颇高,肩膀宽阔,肩胛却薄,腰细腿长,瞧去是薄薄的一片人,给人以风过便倒的错觉。因少外出,他的皮肤异常苍白,头发又乌亮,二者相映衬,倒显出一种别样的,脆弱的美。
裴楼闻言愣了愣,淡淡“嗯”了一声,被发丝掩住的耳尖泛起一片薄红,好在并不显眼,沈灼不曾发觉。
一舞毕,那胡人舞姬停了步子,行了个不算太标准的礼,操着一口带口音的官话,对皇帝道:“狼王有闻陛下六十大寿,因事务繁忙无法亲自前来贺寿,实在憾极,特命奴家携贺礼前来,还望陛下笑纳。”
座上人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抹暗光,随即展颜:“好!且替朕谢过狼王此番心意。”
他站起身,举杯,声音洪亮:“自开国以来,胡楚两家便是休戚相关,愿今后海晏河清,四海承平,两家永缔良谊!”
话音一落,百官随即起身举杯,齐声道:“海晏河清,四海承平,永缔良谊!”
那舞姬单膝跪下,左手按于右肩,右手负于身后,是胡族最高礼仪。
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自外被抬进来,足有四个身量极高的壮汉,各抬一角放抬动这木箱。箱子落地,发出沉重闷响,恍惚地面都震了震,沈灼的目光被引过去。
那舞姬起身,施施然走到那红木箱子前,两掌合起拍三拍,一名壮汉随即上前打开那箱子。
沈灼立时便被晃了眼。里头是数不清的金银,雕刻镂空工艺极为高超,偌大一个箱子,莫非都装了金银不成?素闻胡人游牧为生,虽是武力绝佳,作战勇猛,却并非极为富有。
不知怎的,听着那舞姬一个一个念着贺礼,沈灼心头一跳,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
她竟莫名想起今日所遇到的那老疯子。
灾。
她想到这么个字眼,的确是不合时宜,可怎么也无法将它从脑海中抹去,如恶鬼一般将她缠紧缠死了。沈灼看看座上,又看看那舞姬,两方俱无异样。
裴楼察觉身边人的紧张,正要说什么,却听那舞姬声音一顿。
仅仅是片刻的停顿,变故突生。
“啊啊啊!!!”
一阵女子的尖叫刺破寂静,众人看去,皆是呼吸一滞,有几个甚至当场便晕过去,不省人事。
原先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此刻衣裙染血,她秀美白皙的脖颈上有一道极深的切口,鲜红从中喷涌而出,乃至溅到了皇帝及裴贵妃身上。
裴贵妃自是吓得花容失色,僵在一处,动也不得。手持刀刃的刺客此刻就在皇帝身前,烛火与乱象皆倒映在刀刃上,只见银光一闪,“噗呲”一声,血肉被划破的声音清晰可闻。
霎时寂静,只闻血珠落地的“嘀嗒”声。
皇帝仍是安然无恙,却已然被吓得不轻,竟是皇后生生用手抓住了刀。
待到侍卫赶到,擎住那刺客,也仅是瞬息之间。
大滴大滴的血从皇后掌心伤口冒出,血流了一地,她用力握住手腕,神色痛苦,却咬着牙不出声。
“太医!传太医!”皇帝怒喝一声,众人终于像是回了魂,乱作一团。
沈灼浑身血液倒流,不知怎么,那老疯子的身影竟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了。她久久望着座上,眼珠子转也不转,直到一阵温热包裹住她的手。
她回过头,对上裴楼担忧的目光。
明明是冷淡的人,唯独却对着她从不曾冷脸。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慌乱心绪,反按住裴楼的手,将自己的手抽出,“妾身无事,郎君莫要忧心。”
裴楼眼睫微动,盯着她一双乌黑明眸瞧了一会儿,淡淡应一声,终是收回了手。
出了这事儿,宴会自是办不下去了,文武百官匆匆各回各家,热闹无比的华宣殿一时冷寂下来,唯有地上点点血迹昭示着方才一场惊心动魄。
那献礼的舞姬与其余胡人已被收押,等候问审,刺客被抓住的一瞬间便已服毒自尽,看容貌却看得出是胡人。方才说过的永缔辆谊的话,此时自然也不作数了。
沈灼走在后头,裴楼临上车前望了她一眼,随后派人来问是否要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沈灼心头一暖,却仍是摇了摇头,婉言谢绝了。
车经长安街,又是白日那条暗巷。此刻外头不知何时落了雨,雨声淅淅沥沥。
沈灼拨开车帘,望向那暗巷里头,忽而对外头车夫道:“停车!”
云袖一惊:“娘子?”
沈灼匆忙道:“你且先回去,若大家问起,便说我顺道去云锦阁取些东西,晚些再回。”
说罢不待云袖再回,她已匆匆掀帘出去。
大雨登时浇了她满头满脸,打湿她身上裙裳。沈灼三两下跳下马车,动作轻盈灵巧,提起裙摆便往回跑,不顾云袖在后头连喊了好几声“娘子!”。
她一头扎进了暗巷里,绣鞋溅上污泥。
暗巷如其名,几乎无光亮,是天光不及之处,皇城阴暗之缩影。这儿有的是盗贼,有的是穷凶极恶之人,皆于此处藏身。
巷道逼仄,越是往里走,越是能闻到一股腥臭。两侧墙壁罅隙中生了青苔,不少砖瓦坑坑洼洼,凹陷进去,像是人为破坏。雨水冲开淤积的污泥脏水,从沈灼鞋底下流过去。
她提着下裙,小心往里走。脚下并不平整,她需得低着头,当心莫要跌倒。往前行数十步,眼前彻底暗下来了,她猛地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额头撞得生疼。
沈灼被撞得后退几步,顾不上捂住额头,她抬眼看向来人。
那人生得高大,面容隐于阴影中,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沈灼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连连后退,那人步步紧逼,眼见着那人就要逼过来,暗巷中传来一声呼喝:“陈瞎子!做什么呢?!”
那人一怔,转身向后走去,不再顾沈灼。
见着他走远,沈灼这才松了口气,一颗心在胸膛中跳得砰砰作响。
她的步子迈得更小,更谨慎了。沈灼一边走,一边仔细看着四周。
“这位娘子。”
左侧忽地传来一个声音,将沈灼吓了一跳。
她循声望过去,正是白日见到的那个老疯子。
他脸上满是雨水,一头蓬乱的长发贴在脸侧,双眼深深凹陷下去,面上满是皱纹,一身破烂布衣,不知打了几个补丁上去。
李罡悠悠开口:“可是寻老夫来的?”
沈灼低头一礼,“正是。”
她正斟酌着措辞,却听李罡先开口道:“可是今日有灾?”
“正是,先生料事如神。”沈灼颔首。
“您白日与我说,西北,是何意?”她问。
铜钱巷,便是这暗巷的名字。灾,便对上了今日宫宴刺杀一事。唯独这西北,她却不知何意。
李罡哼笑一声,“娘子今日可有寻不着路之时?可记得最后往哪走了?”
沈灼一顿。这一说她倒是省起,从栖梧宫到太医院,省去中间弯弯绕绕,她确是在往西北走。
沈灼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看向李罡的目光带上几分探究。
“您为何与我说?”她定了定神,问道。
“老夫与娘子有缘。”李罡道,“便赠娘子一言。”
沈灼侧耳细听。
“三日后,东北,需当心草木。”李罡神秘道,“若是所言不错,娘子第四日再来此处寻老夫。”
“先生这般帮我...”沈灼顿道,“可是有所图?”
“不错。”李罡放声大笑,起身拍了拍沈灼的肩膀,在锦缎上留下几个脏手印,“娘子且去,不必急于问,时机若到,老夫定当告知。”
他转身进了暗巷,不见踪影。沈灼在原地站了许久,眼底闪了闪,转身往外走。
雨势越发大了。
却说这头国公府亦在下雨。
裴楼回了府,心中还记挂着沈灼。
方才他明明见她脸色都白了,手止不住地抖,却转过身与他说无事。
裴楼垂首,目光落在被她握过的那只手上,似乎仍有温热残留。他五指紧握成拳,而又松开,反复几次,想将那温度留住。
她的确是变了,再大的事也只会咬碎了吞到肚子里去,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在角落偷偷抹泪的女孩了。大抵是哭得倦了,连眼泪都懒得流。
他那时还小,身侧跟着抱了好几个油纸包的小厮。六岁的裴楼驻足在轩窗外,不自觉盯着里头正埋在臂弯中哭泣的女孩。
“世子,世子?”那小厮唤他好几声,他回过神,吩咐道:“将这吃食送一包给那姑娘。”
“这...”那小厮有些惊讶。
“本世子让你去便去。”裴楼微微蹙眉,“一包吃食罢了。”
小厮领命去了,裴楼便退至一旁的墙角,恰好是沈灼往外看却瞧不见他的地方。
帮一个小姑娘开心起来,也算是行侠仗义罢?那他也是话本中的大侠了!
小小的世子得意极了。
后来他回到府中,数着剩下的吃食。原是在长乐街的盛春楼打包了白玉糕与桂花糕各三包,回来数时白玉糕少了一包,想来便是送出去了。
裴楼正想着,忽听得外头有争执声。
“我要见世子殿下!事关世子妃,你岂敢拦我?!”云袖嘶声吼道。
那些侍卫不为所动,人人眼底都带着轻蔑,藐视一个年轻姑娘的愤怒与求助,只冷声道:“世子正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随后云袖被一把推开,她脚下不稳,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她咬紧了牙关,重新站起身来,朝着里头大喊:“世子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娘子!”
裴楼眉心一跳,随即推门出去。恰见那些侍卫对云袖拔刀。
“做什么?!”他喝止道。
一见是主子出来了,那些侍卫的气焰登时便灭了,一个个如缩头乌龟般站在一旁。云袖一见没了阻拦,顾不得身上狼狈,三两下便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裴楼身前,止不住地磕头,“求殿下救救我家娘子!”
自沈灼跳下马车至今,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云袖心急如焚,却迟迟不见她回来,却苦于不能自行出府寻找。大夫人铁定不会帮沈灼,她恨不得见沈灼遭难,老夫人亦是不顾沈灼死活,想来想去,这府中唯一能求助之人,怕也只剩裴楼。
此二人虽无多夫妻情分,云袖只赌他对沈灼尚有一丝情意在。
她从头到尾将事情说了一通,事无巨细,裴楼愈听愈是眉头紧皱,神情不虞,手指不自觉蜷起。仅仅是听完经过,还不待云袖再求他,便冷声道:“备马车,我亲自去找。”
云袖一怔,随后欣喜若狂,连声应是,便匆匆下去吩咐。
沈灼从暗巷里出来,一头扎进外头雨幕中。
豆大的雨滴落在她脸上,她却不觉狼狈慌张,反倒是唇边缓缓溢出笑意,瞧去竟是幸福的。街上行人匆匆,无人顾得上留意旁人,她得了半晌的自由,这世间恍若只余下她一人在此。
这般打扮回去,定然要挨大家一顿责骂,说她不知廉耻。沈灼胡乱想着,迈步往国公府去。
长乐街足够长,长到仿佛不见尽头,沈灼走了许久仍未见到国公府大门,却见由远及近的马车。那马车在她身侧停下。
她脚步一顿,似有所感地看去,对上车内人投出来的视线。
“……郎君?”沈灼一愣,不知裴楼为何会出现在此。
不待她解释什么,裴楼淡淡道:“上来再说。”
沈灼湿漉漉地上了车,坐在他对面,两人许久无话。
“我...”沈灼正想着要寻一个怎样的由头才合适,便见裴楼解了身上大氅,盖在她身上。
湿了的衣裳贴在身上,自然是冰冷阴湿。她自上车起便抱着胳膊,缩成一团,此时盖了件厚衣裳,便好了许多。
“妾身无事,反倒是郎君一向多病,莫要着凉了。”沈灼只贪得半刻温暖,便要把大氅还回去。
“给你了,盖着便是。”裴楼没有接过。
“今日之事不必同我解释。”他淡淡道,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攥紧。
这么说是否合适?不过是希望她不要太紧张,如方才在雨中那般自在便好,
沈灼愣愣听着,点了点头,心里舒了口气。他看来没有追责的意思。
马车行至国公府门前,裴楼先一步下了车,沈灼拢了拢大氅,随后跟上,下地却不见打伞的丫鬟或小厮,裴楼亦被淋得满头满脸都是雨水。
沈灼一愣,恍然发觉他如今竟是站着的。
裴楼走在前头,走得极缓慢,小厮与丫鬟战战兢兢在一旁,无一人敢上前去。裴楼先前嘱咐过,不必给他打伞,却又忧心让世子着凉要挨大家的骂,两头为难。
沈灼快步跟上他,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脚下不稳便往前摔去。
进了门,裴楼停下脚步。
不远处的正厅灯火通明,隐约见里头坐了两三人,便是老夫人,大夫人与靖国公。俨然是要问责的架势,但绝非是要问裴楼。
沈灼也瞧见了,垂下眸子,正要往前走去,却被叫住,“慢着。”
沈灼不解,回头去,身体却猛地腾空。她一惊,下意识环住了裴楼的脖颈。
“郎君?!这是作甚?!”她慌乱就要下来,被裴楼喝止,“别动。”
沈灼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已做了三年夫妻的人。他与自己少有往来,如过路人一般,却又不像是不待见她。
裴楼便这么将沈灼横抱起,一步一步,缓慢往前走去。
倘若沈灼自己进去,势必不会好过。
但若是他带着,她兴许便不必挨那骂了。
“别抬头。”裴楼颤声道。
双腿传来阵阵刺痛,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却仍在迈步往前走去。
“我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