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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雨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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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来了。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不来则已,一来便是缠缠绵绵,淅淅沥沥,将整座城市都浸透在一片湿漉漉的水汽里。白墙黑瓦,拱桥流水,都在雨幕中模糊了轮廓,像一幅被水洇湿了边缘的古画。
初早晚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站在一座古老的石拱桥上。
桥下的河水因为雨水而涨了些,流动得略显湍急,敲打着系在岸边的乌篷船,发出“泊泊”的轻响。空气里是泥土、青苔和水生植物混合的清新气息,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
她微微仰头,看向桥那头。一座气派非凡、却明显上了年头的深宅大院静静地卧在雨幕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雨水洗刷得锃亮。
那里,就是宫家老宅。也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包里,那份沉甸甸的聘书和合约,提醒着她此行的缘由——受宫家重金聘请,修复一幅据说是传承了千年的古画。
初早晚是顶尖的古画修复师,年纪虽轻,却在行内名声赫赫。她有一双极稳的手和一颗极静的心,能洞察岁月在绢帛上留下的每一丝痕迹。宫家这份委托,报酬惊人,要求也极其苛刻,她本来有些犹豫,但看到那幅画的资料照片时,一种莫名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她鬼使神差地接下了。
好像,她必须来这一趟。
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她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抬步走下拱桥。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声响。
走到那扇朱漆大门前,她抬起手,握住了冰凉的铜环。
“叩——叩——叩——”
敲门声在寂静的雨巷里传开,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等了片刻,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素净棉麻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探出身来,她目光沉静,脸上带着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平和。
“是初早晚,初小姐吧?”老妇人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味。
“是我。您就是云姑?”初早晚点头,递上自己的名片和聘书副本。
“是我。老爷吩咐过了,初小姐请进。”云姑侧身让开,动作舒缓而优雅,“雨大,当心脚下。”
初早晚道了谢,收拢雨伞,跟在云姑身后,踏入了宫家老宅。
门内门外,仿佛是兩個世界。
门外是烟雨江南,带着些许人间烟火气。门内,却是极致的静,一种被时光凝固了的静。巨大的影壁,蜿蜒的回廊,精心打理却难掩寂寥的庭院。雨声在这里变得沉闷,空气里漂浮着老木头、旧书籍和淡淡檀香混合的气息。
一种莫名的压抑感,悄无声息地包裹上来。
初早晚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画在‘听雨斋’,老爷已经在那边等候了。”云姑在前引路,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穿过几道回廊,经过几个天井,越往里走,那种历史的厚重感和无形的压迫感就越发清晰。初早晚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心微微渗出的湿意。这不寻常。她修复过不少存放在古建筑里的文物,从未像今天这样……心绪不宁。
好像,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好像,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在等着她。
这种荒谬的念头让她暗自失笑,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莫名的情绪。
终于,在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前,云姑停下了脚步。院门上悬着一块匾额,用瘦金体写着“听雨斋”三个字。
“初小姐,请。”云姑推开虚掩的院门,却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微微躬身。
初早晚点了点头,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极其雅致。几丛翠竹在雨中沙沙作响,一池残荷点缀着水面。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完全敞开的厅堂,里面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阴霾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厅堂正中央,那个站在一张巨大紫檀木画案前的背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式立领衬衫的男人,身姿挺拔,肩背宽阔。他背对着她,正微微俯身,看着画案上的什么东西。仅仅是一個背影,就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初早晚看清了他的脸。
很英俊。是那种带着古典韵味的、棱角分明的英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但他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却透着一種近乎透明的苍白。
而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初早晚从未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复杂、如此汹涌的情绪。
震惊。难以置信。狂喜。痛苦。悔恨……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深不见底的哀伤。
像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又像平静的海面下,骤然掀起了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那苍白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近乎痉挛的颤动。
初早晚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巨浪惊得心头一跳,脚下不自觉地顿住。
她认识他。
宫潮生。宫家这一代的掌舵人,她这次委托的雇主。资料上有他的照片,冷静,矜贵,疏离。
但资料上的照片,远不及真人带给她的冲击力的万分之一。尤其是这双眼睛。
可是,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倒像是在看一個失而复得的、浸透了血泪的……珍宝?或是……罪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打竹叶的声音,淅淅索索,无止无休。
初早晚被他看得极其不自在,那目光太有穿透力,太具侵略性,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剥去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展现在他面前的物品。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慢慢爬上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微颔首,用职业化的、带着适度疏离的语气开口:“宫先生?您好,我是初早晚,受聘来修复古画的。”
她的声音,清脆,冷静,像玉石敲击,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破了那凝固的、充满异常情绪的时空泡沫。
宫潮生周身那剧烈的震动缓缓平息,但那双眼睛依旧锁在她脸上,里面的情绪从滔天巨浪逐渐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暗流。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般的嗓音,低低地回应:“……你来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
不像是对一位初次见面的修复师说的。更像是一句……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叹息。
初早晚心中的怪异感更浓了。
“是,我来了。”她维持着礼貌,重复了一遍,试图将对话拉回正轨,“关于那幅画……”
宫潮生却仿佛没有听见她后面的话。他的目光,依旧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回忆。
他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那强大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初早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握紧了伞柄,指节微微发白。
她的这个细微的、带着防备的动作,似乎刺痛了他。
宫潮生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眼底那深沉的暗流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像是被强行按捺下去,缓缓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
只是那苍白,似乎更重了几分。
“画,在这里。”
他终于移开了目光,转向那张巨大的画案。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冰冷和僵硬。
初早晚暗暗松了口气,走到画案前。
画案上,平整地铺着一幅古画。画心已经泛黄,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甚至有多处破损和霉点。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出,画的是江南山水,烟雨朦胧,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座石拱桥静静地横跨在水上。
那桥……
初早晚的心,又是莫名地一跳。
那桥,竟和她刚才驻足的那座桥,有八九分相似。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画中的一个细节吸引。那是桥边的一株垂柳,柳丝拂水,而在柳树的根部,有一块不起眼的、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划破的破损。
看到那个破损的瞬间,初早晚的指尖猛地一颤。
一股尖锐的、毫无来由的酸楚,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太快了。快得她来不及捕捉。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破损,但在指尖即将碰到古老绢帛的前一刻,硬生生停住。这是职业操守。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情绪,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宫先生,我需要先对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和记录,确定修复方案。”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专业。
宫潮生站在她身侧,距离不远不近。他没有看画,目光依旧落在她的侧脸上,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让她感觉皮肤有些灼痛。
“好。”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低沉,“慢慢来,不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初早晚不再看他,专注于眼前的古画。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箱,取出强光手电、放大镜、白手套,一一戴好。
当她戴上那双洁白手套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宫潮生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她疑惑地抬眼看去。
他却已经转过身,面向着庭院外的雨幕,只留给她一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初早晚收回目光,心下疑虑更深。
这个宫潮生,太奇怪了。
他们明明是陌生人。
可他看她的眼神,他说的那些话,他所有的反应……都透着一种致命的熟悉和……痛苦?
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段她全然不知晓的、沉重无比的过往。
雨,还在下。
敲打着竹叶,敲打着荷叶,敲打着屋檐。
在这寂静得只剩下雨声的“听雨斋”里,一個专注地看着古画,试图从中寻找历史的真相。另一個,凝望着无边雨幕,仿佛在对抗着内心翻江倒海的过往。
空氣中,弥漫着颜料、旧纸、檀香,以及……一种无声的、汹涌的暗流。
初早晚轻轻用放大镜观察着那个柳树根部的破损,那股莫名的酸楚感再次隐隐浮现。
她不知道。
这把开启古画修复的钥匙,同时也正在悄无声息地,撬动一扇尘封了百年的、名为“恨海情天”的大门。
门后的风暴,正在这江南烟雨中,悄然酝酿。
而她,已然置身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