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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平铺直序之三 ...

  •   6

      这棵树靠着又麻又痛。

      脑子里只有上述这个念头,我已经听她讲了不知道有多久了。

      期间我一眼也没敢朝她那看去,倒不如说,我一直在疑惑自己的视线该放在哪里,有的地方放着刺眼,有点地方放着显得僵硬。

      令我困惑的还有一个问题,我的身体该怎么放......这不好笑,你们想想就知道了,我简要描述下。

      最初我除了担忧自己的靠姿不舒服,更在意的是会不会笨拙滑稽,随即我笃定了自己这个姿势绝对很滑稽,然后准备动,但是想象不到满意的动法以至于就连“想象动法”本身也让人觉得笨拙之极。好在那个家伙会一直不断地发出诸如“嗯......”“呃......”“然后是......”这种迟疑的声音,而我可以信任她在此时视线上移,抓住这一瞬息,不动声色地调整身体,终至此,我的靠姿也是无可挑剔的彬彬有礼了。

      然而,彬彬有礼了只一小会,我立刻发现这种姿势非常难受,以至于先前那种过剩的“自我滑稽意识”,根本不算事了。我就这样在浑身的痛苦中犹豫要不要变回去。

      啊,对了,转移注意力。

      总的来说,赶外集这事,光是准备就分成繁琐的五步,核对清单,租车,清货,装货,工具配置。核对清单,就是收集到村里人预先几天汇报的上车货物和采购意愿以及为止提供的资金等信息以后,检查它们之间有没有对应不上的,倘若有人意愿的比他提供的钱或者货物价值相差很大,就要亲自去找他重新确认。哦,对了,这些是我自己在脑子里总结的,腃子原话不这样,毕竟这样的她也说不出来——核对无误后,根据提供的清单去租车,这部分阿霞会做,略过。

      “等一下”我不得不问个问题来缓一缓。

      “怎么了。”现在她看向我了,听起来语气没有很不耐烦。当然还是有一点的。

      “我想问一下......我该怎么估计出东西的价值......呃,不,价格。毕竟我没有相关的经验......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

      “......就是第一步,你们是怎么核对的。一定要知道东西在集市上卖多少钱的吧,可是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那个吧,那个是......有一个报纸一样的东西,上面有表商品和数字,阿霞到时候会给的,你照着上面的算就好。”

      标定了价格?难不成这还不是自由市场?而且,恐怕计算难度不小吧,这家伙手算?

      “嗷,对了,有些土特产,纸上是没有的,那个阿霞会跟人家商量好价格的。还有,算的时候,要准备的钱得比纸上标的多留五个百分点。”

      百分点怎么出来了?

      “怎么这种反应,你不知道吗?”

      “没有......我是惊讶,怎么突然会用百分点这种......书卷气的词”

      “阿霞教的,怎么,我不能用吗?”

      “不、不......当然可以。那个,你们是怎么算的呀”

      我特意挑了一种委婉的“请教问法”,没想到这家伙反而一脸“你个书呆子连这也不知道?”......暂且忍着。

      “呃 ......这个讲起来很花功夫,没空。待会干的时候你在一边看着就知道了......你总会算术吧?”

      “我主攻分析学。”

      嘴巴自己猛地脱出这么一句天外来物,语气像是......小孩子犟劲。

      腃子不耐烦地摆出一副“又这样了”

      真不知道我是想戏谑一下还是怎么的......如果只是因为她的问法轻蔑得令人恼火,明明早有防备才是,但明显就是因为恼火。这叫做无意识吧,那个在暗处但是远比明里的强大的东西,是吧?已经恰到好处发生两次了。

      还能怎么做呢,又这样了,就这样吧,

      那之后,腃子决定继续,开了口,发现没什么好讲的,又合上。

      “剩下的阿霞会做,要么就是你在一旁看看就知道咋搞的......我就不讲了。”

      她燥热地甩了甩头发,踮脚伸一下腰,小声嘀咕着“出好多汗......”,跑回家吃饭去了。

      我怔怔留在原地。

      “喂!”

      跑远了她又回身喊,两只手做成一个喇叭。

      “吃完饭记得到村会去!别忘掉!”

      就是这样。

      路过的人,闻声侧目。只见彼方那颗榆木老树下,坐着少年阿池一位,衣着朴素,面目囫囵,头上亮白的毡帽独自向众人问好,宣告笨拙与书呆子的复活。

      我默默绕到树后,从包裹里掏出两块面饼也即午餐,一声不吭地咬下。朦朦胧胧间好像看见了昏暗的的大桌与书阁的彩色小窗。

      “荣哥”和“父乐意得”在一旁讥笑起来。

      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盘踞着,一种挥之不去,讨人厌的感觉。让我总以为自己的姿势有点委委缩缩。

      总之,确实不咋地,第一次对话。

      与其说是搞砸了,不如讲成是根本没有空间给我活动,这倒是在意料之内。要论实际影响,其实也不大,腃子还是那样。这次我早点到村会准备好,等那家伙过来了也不好说什么。之后一言不发地干活,需要讲话就敷衍,不讲话更好......没错!敷衍,毫无态度地给出最普通的回复,只要根本不去表达,就不必担心怎么表露得体。之后就保持这样吧。等到事情结束,想办法离开小村,到那时我尽可以大显其能,把这种那种的苟且脱得一干二净!

      与之相比,现在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哈,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里讲一番抱负,以便给我未来的传记作者提供线索之类。但要讲清楚一整个思想就太繁琐了,一篇随笔不该承受这些,所以我会挑精简的办法。

      简而言之,我想成为的,是像“不二霸鸡”,那样独特而伟大的学者,是奠定新范式的人。

      此人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学者,我只在书阁里作为藏书附赠物的数学杂报上看过他(她?)的寥寥数语,在那里她(他?)没有写下一个数学符号,单单凭文字来描述观点,在其它人一众形形色色的“新分支”这些眼花缭乱的名词术语之中,犹如金鸡独立。他(她?)讲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咋看之下并不起眼,在杂报里只占不大的一两页,甚至编辑自己恐怕都不记得排过这么一篇,但就是这块小地方,她(他?)把其它那些人干的事情,只用几个形象的比喻句,以前所未有的角度描述了一遍,然后,随手给出了所有工作的“基础结构”,“无非就是这么些东西”,他说。最后,把自己野心勃勃的计划公布出来:“造一个屋子,把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以确切的方式放进去。”将所有能涉及到的基础领域统统囊括其中,哈哈,就凭他一个!

      非但如此,这个令众人啧啧称奇的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秘人。她自称某地世家贵族,打过仗的魔法师,独立研究数学;给的名字稀奇古怪,任何一所学院里都找不着,有人怀疑此人根本是子虚乌有,结果被他恶狠狠地寄许多信骂了一通......如此种种,在原本像是宫殿一样的学术体制圈子里,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书阁里最近的也是三十年前的书了,在这三十年里,不二霸鸡做了些什么事,数学成了个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但是,她骨子里那种翻天覆地的态度让我无比憧憬。奇怪的是,我毫不动摇地相信自己不但就是想做这样的家伙,还一定能够做出成就。可能我们骨子里就是一样的人,还有可能,跟小说里描绘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形象一样,把混乱的想法当作成天才的灵感,也许吧。纠结这个是没用的。

      忽然意识到,我的手空空如也,饼子被不知不觉地啃掉了。

      饼渣子与草色融为一体,这要是在书阁里头,收拾起来很费功夫,还要忍受一种若有若无的负罪感。

      当然,我正在湖边的树下,原野上,可以把这一团撇下不理,去做要做的事。也就是过去村会那边吧。

      嗯,做好这一切。

      起身拍尘,面前是熙攘喧闹的村舍,平温无物的小村是也。我径直走着,竟然没有感觉到什么忐忑的情绪。

      小村的正午,人们摇起蒲扇子,从劳动的地方纷纷回到屋子里头,不让毒辣的烈日干照着。这时候,即便走动的人很多,也不必担忧会突然跟谁打个照面,至少按照我的走法,不必担忧。

      不过那种格外勤奋而在大街上溜达的人还是有的,对于他们,也不用担心会被搭上,因为可以拿出事务来回绝。“去村会”,一听就正经得不得了。那是村里开集会的地方,有一张极大的桌子,许多的柜子,用来保存公务的资料。

      这么想着,忽然就有一只大手搭上来,说是搭,但那力道更像是拍。我浑身哆嗦了好一下。

      “哎呀,吓着了吗,哈哈哈!”

      铁匠用那副爽朗的样子笑着。

      “没有......我料到您会来的。”

      “俺每天就这个点来嘛......怎么,出来晒你的小白脸来了?哈哈,玩笑一下。你要上哪去啊?”

      他便这般大大咧咧地跟人交谈起来了,不知道是对所有人如此,还是只这么对小孩。

      “要上村会去,做赶集呢。”

      “哟,池子也长大了哟,揽起活来了。”

      池子是他自己的叫法,说是“更顺耳哩”就叫了,我怀疑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什么子”,要不然“腃子”就得叫“阿腃”了,至于阿来,估计是娘给取的。

      “没您儿女勤奋,我只是学着干一干。”

      “哦哟,对欸,腃子表现怎么样阿,有没有耐心,会不会欺负你呀?”

      “又不是小孩子,还欺负呢......”

      跟这家伙说话,声音会莫名变得爽朗,根本不是平常的自己能发出来的。同样离奇的还有一位老头子,跟人打招呼总是铿锵有力地“喝!”一声,听久了以后,对他打的招呼也忽然变成了短促有力的,天知道我是怎么学会那种发音的。

      “吃了吗”

      “吃了”

      “害,又骗人”

      “没骗人,真吃了”

      “真的?”

      “真的。”

      他转过头来瞧了瞧面目平静的我,又转回去。

      “吃了也去我那坐会”不知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不、不了,叔,忙活呢,忙活呢”

      “哪里有忙,腃子都还在吃饭呢,还让你等她不成?”

      一边说还一边推着。

      不,完全挣脱不开,最近怎么总这么不巧。

      7

      他带着一股没来由的热情,把我踉踉跄跄推上街舍。

      烈日高照,人几乎没有,一路上跌跌撞撞,总算看到了一处庭院,许多颜色模模糊糊的东西堆在一扇门的前头,铁匠停下身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莫名,有点新奇。

      “瞧把你累的!”他笑嘻嘻拍两下,让我去近旁的凉棚底下坐会。

      为什么会有凉棚,我没法多想。脑袋已经热得发昏,甚至忘掉了腃子正在屋里吃饭这事,一坐下就咕噜咕噜灌着水。

      喘着几口气,忽然觉得这里弥漫着闻所未闻的,别扭的,仿佛是不属于小村的气味。

      稍微清醒一点我便观察起来,门前那堆杂物摞地整齐,仔细看能发现是木条,石板,一袋袋的粉末,都是从没见过的亮色。而且,似乎用了什么精细的技术切成一致的形状。

      它们在这里堆成两座小塔,中间通往门,没有台阶,门前愣愣地站着铁匠,一动不动。场面有点奇怪,我张嘴想要询问。

      忽然他转过头来,大手往后脑勺一拍,对着我嘿嘿笑了两声。

      “俺把钥匙弄丢了。”

      “啥?”

      “这是后门,那婆子嫌俺鞋脏,不让进前门,所以得带着钥匙,这次糊涂,不知道落哪了。”

      又是什么突发状况。

      “那......您就得去前门了吧?”

      “也对,哪有让客人走后门的。走,咱去前门,那婆子绝对不好说什么!”

      说着他大摇大摆就往前走

      不对!这时候我猛然想起腃子。

      “阿叔!”

      “咋?”

      “就.....来这边聊吧,”我指指凉棚。“还是不去屋子里头打扰了......比较好”

      “那怎么行!走走,待在外头不热吗?”

      “一点不热!”

      我急中生智

      “您看,您把钥匙落了吧,这事儿让阿姨知道了难免叨叨......我们就先到凉棚那边坐会,等阿来过来了一起进去,也是一样的。”

      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哈,你这小伙子,怎么一副挺了解的样子。行,就在凉棚那边坐会,这还是刚搭的呢。”

      不过倒是意外让铁匠觉得很有意思。他走来这边,坐下瞧我。

      “你真不热?”

      “不热。多出点汗......排毒。”

      我拿出阿妈整天念叨的那些词,以便说起来接地气,没准就会更令人信服。

      “出汗多是身子虚。你平时不怎么出门吧?”

      “嗯......是”

      “要多锻炼啊,年纪也快了吧,阿来今年十八,池子就有......”

      “今年十五了”

      “昂,快了”

      “嗯......是快了.”

      所以是什么快了。

      我一面应付谈话,一面观察铁匠的意图。如果能赶在阿来过来之前满足他,就有可能脱身,避免跟腃子碰上。方才路过牛棚时,里面空空如也,说明阿来还在外头,还有时间。

      大叔把头巾解下来擦汗,露出一丛尖利的刺头,黝黑发亮。身上的白汗衫看起来刚穿不久,零星有些小破洞。粗滚的胳膊就摆在我面前,皮上筋和血管紧紧束着。整个样子让我想起冒险小说里的那种力大无穷的战士前卫,随时要端起一把巨斧。

      巨斧于是开了口,语气却似乎有点客客气气的。

      “池子阿,最近村里来了一帮子人,这你知道不。”

      “不知道呢,您说。”

      “那一群说是自称教师,说现在城里头发达了,让小孩子学一点知识,去那边干活更好,欸,于是俺就纳闷,去城里头干活不就是跟城里人抢活干吗,还要学知识。那那些成里的孩子,从小在大学校里学到大,能学得过他们吗,俺就这么跟那人说,你猜回答怎么着,他说有些活城里人不爱干,农村的可以干,大家又需要干这些活的;学的知识呢跟城里学校那边不一样,这边是学城里有什么规则,怎么去了解这些规则,如何在里头摸爬滚打。嘿,一听,还挺有意思的,关键的是什么,那一帮人,老奇怪了,说是不需要给他们什么钱,到时候来这里教课包食宿就好。后来就去找村长协商了。池子,你看的书多,有没有解释这种事情的。”

      “这种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听他讲的时候,我浑身一阵发麻,事情变得似乎有点奇怪。我原本以为他来找我是有关阿妈工作的事情,想寻求点帮助。已经摆好一副体面的应付腔调了,结果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还是一件怪事。

      大叔是真的想问我的看法,问我,这个一般是书呆子的,有什么看法。也就是说,我突然就要把长久以来跟人交流的积习,那种敷衍与忽悠通通放下。去真的思考,就像在书阁里思考那样,再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这些是后来才明晰的,当时只不过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我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不过阿叔,您可以描述一下那群人。就是......穿着什么衣服,年龄啊什么的。”

      “一群年轻人,细皮嫩肉的,衣服就是城里人的派头,嗯,材质硬硬的,身上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口袋......哦,好像腃子买过这么一件,叫什么,越野服来着。”
      越野服是什么东西。

      “阿叔,我以前读过相关的,是那种到村里来骗走壮丁去当劳动奴隶,不过那种不会在村里教知识,也不会找村长,跟您描述的不太像......这个的话,我想可能是一群......社会活动家?要见了面才能了解。就先看看村长那边怎么说的吧。”

      “那个什么活动家是啥?”

      “那个阿......”我一时语塞,政治、阶级、民主、建制,这些词语统统用不上,那该怎么解释呢。况且,拿几十年前的老书里的概念来指称现在的人,本来就是一件突兀的事情。说到底,我确实没有什么经验,我需要更多地活动,我需要出走。

      但是现在,面对这个困惑的大叔,我手足无措。更好的办法是用简单的话来搪塞。比如说,“总之不是什么坏人”,比如说“跟咱们关系不大”比如说......

      “嘿!”

      门口站着一位平实的乡村青年,朝着这里挥手,那是阿来。

      思绪一股脑地洒出来。铁匠应声,带着还在发怔的我走过去。

      “爸,你们还在外面。做什么呢”

      “后门钥匙找不着了,回头找大锁子配一个,上次的底板还在他那留着呢。”

      “哦哦。”阿来笑了笑,便上了台阶,咚咚敲起了门。

      危机感猛地涌入。

      我想要立刻说点什么,喃喃着开口,却让一旁洪亮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

      “阿来,你把人家的动物放好来没,鞭子什么的,还有加饲料这些,记得别把钥匙也丢了,像俺这样,哈哈。”

      “都做好了。”

      “人家这次首先找的就是你,说明他们一家老信任你哩!你可得做好来哟,表现得可靠一点,哈哈”

      “.......不是的爸,只是那是腃子朋友,稍微比较熟,主要是信任妹妹......腃子她朋友一家......”

      这时门筱地拉开,一个女孩的声音大咧咧地嚷道

      “哥,你就别装啦,天天‘腃子她朋友’‘腃子她朋友’的,谁不知道你喜欢人家!谁不知道......”

      腃子说着就愣住了,举着面饼的手紧紧地攥住,嘴巴边上还残留着青草色的渣子,头发湿漉漉,一条茶色的毛巾围着脖子。她呆呆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那就是我。

      我突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当着所有人的面,无比庄重地鞠了一个躬。轻轻地说

      “多有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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