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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铺直序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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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中间,是鸟儿,鸟儿。
卷起来,放下,痒痒的,还是痒痒的。
是否可以再窝一会儿?
不可以,因为“哃,哃”来了,越来越响,然后停下,然后:
“咚咚咚!”
阿妈的话含糊不清,好像说了挺多。
不过我知道大意是“起来了”。
枕边就是那顶毡帽,我很想介绍一下它,但是没力气。
一开始是搞头发,我能够熟练地,把头上这丛长长的波浪卷在一起,再盖上帽子。帽子里有设计好了的魔法,会让头发滑溜溜地缩进去,只在帽檐边留下一圈,以免突兀地披露在外。完美适合我这种特异人士。
昨晚阿妈说,货物装车的事下午就要准备了。
椅子上这个富有学者气质的长袍,是阿聃年轻时穿的。当时他觉得和身份不搭,就很少穿,基本还是新的。而我,觉得和身份很搭,经常穿。不过今天是用不上了。
然后是洗漱,一切从简。
“有没有叠被子?”在门口,阿妈递给我一个包裹
“嗯,叠了”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再回去检查一遍。
包裹里有三块面饼,一壶水,余下的位置还可以放一本三十二开的书,不过还是算了吧。
我便独自出去了。
照她的意思,我要从书阁后面的这棵树,慢跑到铁匠铺的那颗,如果还有力气,就继续跑到湖边,休息一会儿,然后去找腃子。
也就是说,让我跑得满头汗,疲惫不堪地去对付那个家伙,我才不干。
我悠闲地走着。
如今算是初夏,清晨还都是些柔光,不得不说,是挺怡人的。尽管早起还有些倦意,但像现在这样,村舍只在远边,四下无人,天空开阔,只听得见鸟叫,树叶、草、风声,还有隐约几下鸡鸣,多打点哈欠也是莫大的享受了。
“阿......”说着我就要打一个
“阿池!”一激灵,我看过去,是阿来,一个大我三岁的哥哥,正放牧。咦,为什么在放牧,他是铁匠的儿子。
他走过来,脸上和我一样惬意。只是不打哈欠。
“真罕见啊,你怎么在这儿?”
“在散步。”我答到,再适当加一些真话。“待会要去准备明天的赶集呢”
“呢”字,我说得很自然,这在外人面前是很少见的,因为阿来是一个和善的大哥哥,不同于其他人抱有偏见,而是对我很尊重。
“欸,这次是你干啊,真勤快“
“不......平时都窝在书阁里,这次突然想做点事而已”
他温和地摇摇头。
“做研究也很辛苦呀,反正我做不来,不是吗。”
“......是的......”
多么感动,这下你们相信我前面说的了吧。
不过,“做研究”这个设定,是我好久之前敷衍别人提问时答的,不知为什么就被他采纳了。严格来说,我做的不算是研究,爱好者的学习活动?不对,反过来想,所谓严格的“研究”,也只是学院建制的产物,语言霸权罢了,当年“侃的”(注:著名哲学家)就不是学院派的,管它呢。
嗯,我是在做研究的,阿来,是你点醒了我。
“话说,为什么你要放牧”
“哦,腃子她朋友一家有事出去了,这几天由我来帮忙。嘿,对了,麽麽也在这里哦”
麽麽是一只母牛,在它还是小母牛的时候,我为了摸它,有一次趁黑溜进了圈舍,然后,被几只大牛围着,被呼着热气。这一幕刚好被他撞见了。
“它叫麽麽哦”
阿来把我救出来后,这么对我说。我和他就是这样认识的,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
麽麽已经长得很大了,有两只奇异的角,一条粉紫色的渐变色线在上面环绕——小时候就是好奇这一点,我亲切地拍了拍它。
“你应该是第一次赶外集吧”
“嗯”
“可以让腃子帮你,她十多岁的时候就帮着阿霞干了。”
“哦......是阿......很厉害阿,哈哈”
“嗯?”
“正想起来还有事忙呢,得先走啦”
“哦,再见吧”
我留下疑惑的阿来,快步离开了。
腃子是阿来的妹妹,也就是铁匠的女儿,话说回来,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绕开铁匠铺去湖边,
不过现在得走快点了。
一路无事,我到了湖边,树下,坐下来吃了点东西。依旧是鸟叫,树叶、草、风声。有更多的鸡鸣,一点人的嘈杂,还有时断时续,水下扑腾的鱼。
在这里呆呆地坐一会儿,帽沿边上存续的发卷,柔顺地微微晃动。
我忽然好奇自己的模样,便起身上前,仔细但是不露声色地盯着湖面。面前这个家伙有点阴暗,我指的是色调。微眯着眼睛,在水面上摇晃着张开了;鼻子就是鼻子,一道滑溜溜的峰,好像有一点红;两腮瘦瘦的,苍白,可是恍一恍神,它们又鼓起来了,让面庞柔柔的,像是女生。嘴唇为什么似乎很鲜艳,我尝试让它撇一撇,以显出某种犀利的智性,但它只是唯唯诺诺地动了动,抿了抿,调试来,调试去。
“现在有人看着我满脸蠢相”,念头一出来,不禁后退,立刻摔倒在坡上。连忙爬起,四处张望一下。
最别扭的人莫过于我这种吧。不但行为滑稽,还比谁都先意识到这一点。刚刚阿来提起腃子也是,下意识想用闲聊的模式回话,却突然觉得很恐慌,就好像,我触犯了什么伦理,又该被人们在背地里嘀咕......然而都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存在这种伦理——现在倒是能坦然了。
我会有一些怪异的举止,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会怎么样,不是我可以决定的,该不如说受着环境偏见的各种影响大一点。这里又是许多的哲学流派,从来不是“得体-幼稚”之类的二分。明明交流难免会磕磕碰碰,顾及左右而难免说出一些看来奇怪的话,但只要不去轻视它们,总归是能发现道理的。既然发现了道理,也就没有怪人了,反而都是善解人意的家伙,且不说有无魅力,至少也是值得尊敬的吧。为什么就不能有人明白呢,以至于,我现在连以正当的理由去找腃子,都感到恐慌,这还要怪那个家伙实在是性质特殊,特殊得令人咬牙切齿。
那就让她来找我吧。索性躺下,让长草漫过膝盖。
静静地望着湖面原野,忽然觉得刚刚那股愤愤然的戾气又有点莫名其妙,脑子里尽是一个假想敌和一堆又一堆议论。想来也感到羞耻。
羞耻让原野吹过,与湖流在一起,我躺着的这块地方,颇有种让人依偎的感觉。脑子乱乱的,但无论乱成什么样子也许都是自然的。我还有时间很多,可以慢慢地磨蹭,磨蹭下去。一旦这么想着,身体就会不自觉变得暖暖的。
倘若这个时候,从那边的原野驶来一架车,头儿是温驯俏皮,闲庭信步的小马驹。车上坐着一个女孩,留着细长细长的头发,亮棕色的......或者亚麻色。她把头伸出,一只手挡着吹乱的发丝,宝石般的眼睛瞧啊,瞧啊。
倘若这个时候,她望见了湖边躺着的那个家伙,会觉得他古怪吗,还是说,会好奇呢。明明身上随意地穿着粗布杉,却戴着一顶学究气的毡帽......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可是她走过来了,双手背在裙后,眯着眼睛打量我。
“你很聪明吗”应该,也许吧。我确实挺聪明的。
“那你会有烦恼吗”有啊,而且,很多欸,有点奇怪。
“你有能力解决烦恼吗”这个......可以吧,毕竟我学了那么多东西,认真想,总该有结果的。
于是她沉默了半响,突然又开口说
“请帮帮我。”
这时候从她眼里射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勇气,亦或是使命感这样的东西,流过来围着我,像长草一样的漩涡,足以充塞住整个世界的悸动,仿佛体内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动能都在叫嚣着或者预备叫嚣着。
我们立刻动身走了,倘如若干年后,戒备森严的皇宫被闯入,惊异的思想如洪般肆虐,高举着重剑的少年去扳倒一条又一条巨龙,那一个,两个,一对,一群的色彩鲜明的家伙,肩靠着肩,又各自倚着、立着、蹲着、卧着,疲惫地、稚拙地、豪情万丈地、伤痕累累地,一齐面向广袤黄昏开怀地笑。倘如这些都发生了,则一定是我们以及那个漩涡的手笔。
但是最后我睁开眼,连那个女孩叫什么也不知道。
身体躺得酸痛。原野空无一物,反倒是村里的喧嚣越杂越响。
诱人的幻想来了又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不禁开口,想喊一声,帽穗掉进了嘴里。懒懒地动手拨开,又有一阵风裹着草碎灌来,引得我咳嗽不止。
这时候,远处有个声音叫唤起来,似乎一个女孩呼唤她的狗,“哦喂,哦喂......”
想起了腃子,还有对她的不知名的恐慌。
显然,真的不去找她的话,会妨碍到阿妈的工作吧,这么一来,我所谓的成熟就愈发飘渺了,出走则也不过是个笑话。嗯,这是个烦恼,我不是会解决烦恼吗,那就解决吧,用上我的知识和技巧,比方说“荣哥”的理论。
那么,本来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对腃子恐慌?没错,这个是首要的,想通了这个,见面的问题也自然解决了。好的,那么,就分析吧,用我学过的”荣哥“。它讲了什么呢?那几个名词分别是什么来着,我把什么投射给她,阿尼......等等,是这么用的吗。对了,影子,在她身上有什么影子吗?好像没有。但是应当有的......这是什么话。
生疏了,我想,毕竟是两年前阅读的文本。说实话,本来我就不太抱有希望。那么,就应当回到书阁去,重新记回来,再分析下去。
啊,这么一想,就像是鱼儿得了水,仿佛我已经回去,支配着书架上所有的理论。那种生活只需要不停地看下去,理解下去,设想下去就可以很充实的日子。
当然是明显错误的——我随即又回想起来了。
同样是两年前,我最终给荣哥下了一个论断,大意是说,他是炼金术士,名词太多,多是些古藉里抓来的作象征意义,而我经验太少,也没读过什么外国古神话,做的梦也不多,他的理论于我暂时是没什么用的。论断下来时,我神清气爽,一把撇下反反复复翻过的著作,重新做回那个少年天才了。
“去生活吧”而现在我只会这么说。凭什么,羞耻的只有我,难道一个人因为被根深蒂固地当作怪人,就不能展现出从容和智力的技巧了吗。
说到底,那个家伙,无论对我有多么的鄙夷,排斥,于此种种小家子气的东西——那都是她自己,亦或是我臆想的她自己......没错!小家子气,就该这么叫,我会拿出坚定的风范来,我会宽容,一笑置之,而且,在礼仪上至少无可挑剔,那么,你盯着我的眼睛,我们对视,我们对话,这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不情愿,你对我毫无兴趣这种话?哼,来吧。
我不由得将整个脸伸出来,正面着烈日阳光。身子已经刺刺挠挠地渗出汗点,但仍要轻松地做一个翘二郎腿,以表彰些什么。那个呼唤狗的人,一声一声地逼近,这倒提醒了我——该动身了,去铁匠铺。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把这只脚搭上那只脚,而不是悬着。
动作莫名有点迟钝,我怀疑上下脚选反了,要么就是躺的坡度不适合,随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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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叫你怎么不应啊!”腃子手叉腰,俯视着身躺在树下的人。
一段沉默。那人狰狞着开口。
“不......关键......我不了解”
“你在说什么?听不清!”
“稍......这我很难......”
“阿?”她又把头往下低
“等一下!!!”
她被我吓得直起身子,满脸狐疑,问了一声“怎么了。”,我也觉得自己怪透了。
“我想先起来”
“哦,那你起来呀”
“你得先让开一下......还不够,你站出去吧”
“不要”
“嗯?”
“外面很晒的好吧。”
一下子就这么难办。只好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深呼吸一口。
“你刚刚是在叫我?”我的语气很平静了。
“你没听到?”
“不......那是叫狗的声音吧”
她好像白了我一眼。
“哪有这么多声音啊,还分叫人叫狗,而且,我叫狗是喊‘嗬哟’的。”
不,“嗬哟”是被吓一跳的声音。况且,不开玩笑的说,她不会喊人名字吗?
“哎,不管那个”腃子甩手阻断我半张的嘴。
我立刻收好面部,谨慎地看着她。这个身着亚麻杉,小麦色的脸上有些汗珠,不耐烦抿着嘴的女孩,让我有恶战的预感。
“阿霞叫你锻炼完就来找我,怎么不来,害的我还要到处找,你是不是不想去赶集了?”
“没有......我刚刚还在锻炼。”
“你躺着欸,大哥”
仰卧起坐,我立刻就想接下去,但这无济于事,局势已经变成某种讨人厌的,由她的预备唇讥主导起来的,打量一个幼稚古怪傻子般的氛围了。不知道我是否描述得正确,在她的不二姿态和我的莫名怯懦之间,诞生了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还是面对一个多年以后第一次交谈的人,说她没有满当当的可恼的成见,怎么可能呢。这样的话,哎,看着来吧。
可是她自己先叹了口气。
“......这个人好麻烦。”
“您想讲什么事宜,讲就是了,麻烦的事情双方都有,不管就行了。”
她先是有点惊讶,然后,没好气地撇我一眼,把脸转向一边,轻轻地“嘁”了一声。
刚刚那句简直是嘴巴自己说的,说得太别扭了,不但没有任何发泄,反而成倍成倍地恼火起来。
我自知再去说得体的话的机会已经没了,只能憋着一口气和一股一股意思。这样下去,越来越压抑不住愠色,恐怕模样非常滑稽吧。
热潮与人影,齐刷刷地出现。劳动的人,吆喝来,吆喝去。湖边,那个冒着热气的树下,我们互相之间,谁也不看谁,可能都在各自盘算着什么,或是希望在大汗淋漓之前做个了断。盘算什么,做什么了断,我一概不知,也许根本不是这种东西,是我描述错了,我确实没有什么经验。
她突然转一下身子,背对着我,不动了,像是犹豫着什么。随即又转回来,迟疑地,面对着大而棕,坑坑洼洼的树干。
不知何故,我松了一口气,把面部调整回来。
“我就在这里讲吧,讲完就走,你、自己记着。”
她的声音不失恼火,我转而一副温顺的态度,不失突兀。
“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