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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学术造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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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玮的限期和认可,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赵楷既感压力,又充满动力。他再次将自己关在工坊里,开始了对那份“土味规程”的修订增补工作。
这一次的目标更加明确:在保留原有“通俗易懂、便于操作”核心优势的基础上,“引经据典,予以正名”,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份“正经”的官方技术文档,而不是工匠顺口溜合集。
这活儿,比重新写一份还难。
首先,他得把那些“大轮带小轮转得快”之类的口语化描述,替换成稍微文雅一点的术语。比如“传动比”这个概念,他绞尽脑汁,最终参考《九章算术》和《周髀算经》里的表述,写成了“大小轮齿数相除,得速差之率”。他自己念着都别扭,但好歹沾了点“经”和“典”的边。
其次,他需要为一些关键的设计选择找到理论依据。为什么用差速齿轮?他不能再说“为了扯平”,而是引用了《考工记》中关于车辆制造的模糊记载,牵强附会地写道:“考工有云:‘车行地中,其轮异速’,故设差速之器以调之,仿古制而增其妙也。” 反正《考工记》原文散佚严重,后世注释繁多,谁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这意思。
最难的是力学原理。他没法用牛顿定律,只能从《墨经》里找关于杠杆、力学的只言片语,再结合一些阴阳平衡、五行生克的玄学理论(他自己都心虚),强行解释为什么配重要放在那个位置,为什么杠杆臂要那个长度。写得云山雾罩,似是而非,但看起来确实“高深”了不少。
图纸部分也得修改。他保留了核心的投影图和装配示意图,但增加了更多标注,尺寸尽量用官方标准的“尺、寸、分”来表示,虽然精度依旧感人。他还添加了一些“祥云”、“瑞草”之类的装饰性边框,让图纸看起来更“官方”、更“贵重”。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相当于把一碗香喷喷的农家小炒肉,硬生生回锅做成了一道摆盘精致却失了锅气的宫廷菜。赵楷写得头晕眼花,感觉自己不是在搞技术,而是在搞学术造假。
铁蛋看着自家郎君每天对着一堆纸唉声叹气、念念有词,完全搞不懂他在干嘛:“郎君,之前那样写不是挺好懂的吗?为啥要改得这么……这么绕啊?”
赵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包装!包装!不然上不了台面!”
期间,狄明月又翻墙来过一次,兴致勃勃地想看看修订进展。结果拿起赵楷新写的稿纸看了几眼,就皱起了眉头:“这写的什么呀?弯弯绕绕的,一点都没之前那个好玩!不好玩!”
赵楷:“……狄小姐,这是要呈给上面看的,不能光图好玩。”
“哦。”狄明月似懂非懂,放下稿纸,又兴致勃勃地问,“那我的扬场机呢?有思路了吗?”
赵楷一个头两个大:“我的大小姐啊!您先让我把这关过了行不行?扬场机……秋收还早呢!”
好不容易,在 deadline 的前一天,赵楷终于将修订版的《指南车制艺规程》赶了出来。厚厚的一摞,图文并茂,术语规范,引经据典,看起来……像模像样了。
他忐忑不安地将新规程呈交给曹玮。
曹玮仔细翻阅了许久,期间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最终放下稿纸,淡淡评价了一句:“嗯,略有章法。可先试行。”
赵楷长舒一口气,差点虚脱。总算过关了!
这份修订后的规程被少量印制,下发至将作监负责军械制造的几个核心工坊,作为“标准化”试点和工匠培训的参考教材。
反响……出乎意料地复杂。
老匠师们拿到规程,翻看前面那些文绉绉的引言和引经据典的理论部分,大多嗤之以鼻,觉得故弄玄虚。但看到后面具体的操作步骤、装配口诀和示意图时,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确实直观,容易上手。
“哼,花里胡哨!前面尽说些没用的!”
“不过……这‘先穿轴后套轮,对孔上销莫要慌’……倒是一下就明白了。”
“这图画的,比兵部的清楚!”
一些年轻学徒和中级工匠则对这份规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文化水平不高,对那些深奥理论不感兴趣,但对其中的步骤化指令和形象化图示接受度极高。按照规程操作,他们确实能更快地理解结构,减少错误。
“赵先生这法子好!按图索骥,省心多了!”
“以前师傅教半天云里雾里,自己一上手就错,现在有图有步骤,心里有底!”
“就是前面那些字儿看不懂,直接看后面就行!”
试点工坊的效率和数据最能说明问题。在经历了初期的适应和磨合后,依照规程制作指南车关键部件的平均工时有所下降,废品率也有微弱但持续的降低。虽然提升幅度不算惊人,但趋势是积极的。
孙主事将情况汇总报给了曹玮。曹玮看着报告,沉默良久。
“看来,此‘歪理’,确有些许实用之效。”他低声自语道。
他下令扩大试点范围,在箭矢、弩臂等几个相对简单的部件制作中,也开始尝试推行类似的“标准化图示规程”,由赵楷提供技术指导。
赵楷顿时又忙得脚不沾地。他穿梭于各个工坊,了解不同工艺的特点,与工匠交流(经常鸡同鸭讲),尝试将他的“标准化”和“图示化”理念应用到更广泛的领域。
过程依旧阻力重重。老师傅们的抵触情绪依然存在,习惯了自由发挥的工匠对“束手束脚”的规程天然排斥。不同工种的差异巨大,一份通用的模板根本无法适应所有情况。
但一颗种子已经播下。一种新的、更系统化、更易于传播和复制技艺的模式,开始在这个古老的手工业体系中悄然萌芽。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楷这点“微不足道”的成绩和逐渐扩大的影响力,终于引起了某些人的强烈不安和反弹。
这日,赵楷正在弓弩工坊与一位老师傅争论弩机望山(瞄准器)的校准标准到底应该定在“目测无偏”还是“依样划线”时,孙主事匆匆找来,面色凝重。
“赵先生,快随我来!御史台来人了!正在曹大人值房问话,点名要见你!”
赵楷心里一咯噔。御史台?王貺那老小子又来了?
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袍,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孙主事来到曹玮的值房。
值房内气氛凝重。曹玮端坐主位,面色平静。下首坐着两位身着青色御史台官袍的官员,其中一位,正是老熟人王貺王御史!另一位年纪稍轻,面色冷峻,显然是王貺的跟班。
王貺看到赵楷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掩饰下去,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
“下官赵楷,见过曹大人,见过两位御史大人。”赵楷躬身行礼。
曹玮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王貺清了清嗓子,率先发难,声音尖利:“赵楷!本官听闻你近日在将作监大肆鼓吹所谓‘标准化’新法,可有此事?”
赵楷谨慎回答:“回大人,非是鼓吹。乃是奉曹大人之命,试行新式工艺规程,旨在统一制式,提升效能,乃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王貺冷笑一声,“本官怎听说,你之法,标新立异,不循古制,摒弃师承,以粗陋图示与市井俚语取代精微技艺,致使工匠无所适从,怨声载道!更有人言,你所制规程,漏洞百出,依样制作之器,精度堪忧,贻误军机!你可知罪?!”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
赵楷心中怒火升腾,但知道此时不能硬顶,只能强压怒气,辩解道:“大人明鉴!所谓‘怨声载道’实为夸大其词!新法试行,自有不适,然多数工匠已渐认可。至于精度效能,均有账目数据可查,废料省却,工时微降,何来‘贻误军机’之说?大人可调阅将作监文书,一查便知!”
“数据?账目?”王貺嗤笑,“区区数字,岂能尽信?古法传承千载,乃匠作之魂!岂容你以奇技淫巧轻易撼动?本官收到举报,你之规程,于关键之处,引用经典牵强附会,原理阐述似是而非,实为欺世盗名,蛊惑人心!你身为宗室,不行正道,专营此左道旁门,岂非有负圣恩?!”
他直接攻击规程的理论部分,直指赵楷的“学术造假”!
赵楷心里暗骂,就知道那部分要出事!他硬着头皮道:“引经据典,只为溯其源流,明其道理。工艺之本,在于实用。若新法确能省工省料,提升均质,便是于国于民有利,纵有表述不周之处,亦当完善,而非因噎废食!”
“强词夺理!”王貺厉声道,“曹大人!此子巧言令色,顽固不化!其法坏人心术,乱我祖制,绝不可纵容!下官恳请大人,即刻废止所谓‘标准化’试点,严惩此子,以正视听!”
值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玮身上。
曹玮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面色铁青的赵楷,又看向义正辞严的王貺,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御史所言,老成谋国,心系祖制,本官甚为理解。”
王貺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然而曹玮话锋一转:“然,军国重器,关乎胜败,亦当与时俱进。赵楷之法,虽有粗疏不妥之处,然其省料、提效之实据,亦有账可查。陛下亦有口谕,‘若真能复原指南古制,于军于国皆有大用’。”
听到“陛下”二字,王貺脸色微变。
曹玮继续道:“故,于此时便言废止惩处,未免操切。本官之意,新法既行,当观其后效。若确如王御史所言,弊大于利,届时再行废止,亦不为迟。若其利大于弊,则去芜存菁,完善推广,亦为美事。王御史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王貺的担忧(祖制),又强调了实效的重要性,更抬出了皇帝的“口谕”作为缓冲,最后给出了“观察后效”的折中方案,让王貺无法反驳。
王貺脸色变幻,最终咬牙道:“曹大人既如此说,下官便拭目以待!然下官必将今日之事,具本上奏,呈报圣听!若日后证实此法定误军国,望大人莫要后悔!”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曹玮面色不变:“本官职责所在,自当承担。”
王貺冷哼一声,拂袖而起,带着那名年轻御史,悻悻而去。
值房内只剩下曹玮和赵楷。
赵楷连忙躬身:“谢大人回护之恩!”
曹玮看着他,目光深邃:“不必谢我。王御史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你之法,根基浅薄,理论牵强,易授人以柄。若不能尽快拿出令人信服的实绩,堵住悠悠众口,本官也护你不住。”
“小子明白!”赵楷凛然,“定当竭尽全力,完善新法,以实绩说话!”
“嗯。”曹玮挥挥手,“去吧。好自为之。”
赵楷退出值房,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王貺的弹劾绝不会停止,他必须用更快、更扎实的成果,来证明自己这条“歪路”的价值。
科技树歪了不要紧,但一定要结出足够甜、足够多的果子,才能让那些守着“正树”的人,无话可说!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快步向工坊走去。
风暴,已然来临。他必须跑得更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