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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偷得浮生半日闲 ...

  •   我正欲追问,他已先一步开口,仿佛洞悉我所有疑虑。

      “李沆死了,他临终前举荐毕士安为相。毕士安力主寇准主事。此二人绝非善辈。尤其是寇准,他熟悉边务,性情刚烈,是宋国主战派之首。他若上台,辽宋之间,难免会有一战。母后与皇兄已着手南征筹备,你必须立刻随我离开。”

      这一连串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令我脑中一片空白。

      主和的李沆死了,主战的毕士安和寇准即将登上舞台。寇准被后世尊称此人为北宋的“社稷之臣”。我虽历史知识匮乏,但能成为社稷之臣的人,一定有必有安邦定国的伟绩

      我该走吗?若就此离去,此前所有努力皆付诸东流。即便我返回上京,能劝服耶律隆绪止戈,可宋国又岂会轻易放弃北进的步伐

      不,我不能走。我还未找到有力的论据,我还没有机会接触到宋国权力核心,我必须想尽办法劝说两边停战,转向和平发展。

      “阿隐,我不能走。我还有事情未完成。”

      “还有什么事情比你的生命更重要?”耶律隆庆情绪激动,伸手就要来拉我,“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冒险!”

      我向后退了半步,他扑了空。

      “阿隐,你是将军,你深知战争的残酷。你在战场杀的每一个宋人,身后都伴随一个家庭的破碎。稚子何辜?百姓何辜?”

      眼泪在眼眶打转。

      我不愿再见更多如小花,大壮般的孩子,失去父母荫庇;

      我希望如刘叔能远离沙场安享晚年;

      我希望边境的百姓能不再有侵扰,他们能在无数个赵谨的带领下安居乐业。

      “阿鸢,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是将利剑刺向你我的敌人!你的心怎么可以向着宋人,我们才是一家人!”

      耶律隆庆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此刻他眼中的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一个叛徒?

      “阿隐,对不起。”我上前一步拥抱住他,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袍,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动,“但是百姓不应为战争的错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只想安稳度日。我知道你会懂我的,对吗?”

      他没有再回抱我,只是轻轻地将我推开。在他即将离去之时,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脚步停住,却未回头。

      突然,他用力一拽,重新将我揽入怀中。左手托住我的后颈,滚烫的温度自他掌心传来。他用下巴轻轻摩挲我的额发,短硬的胡茬掠过我的额头,带来微微的刺痛。他声音很低:

      “阿鸢,今晚陪陪我,带我看看这汴梁。”

      我抵着他的坚实的肩头,终是点了点头。

      借着月光,我才察觉他竟仍穿着契丹的袍服。即使在夜晚,这一身也太过招摇。

      我忽然想起什么,走到箱笼边,从底层翻出一套宋制男装。

      “阿鸢你为何会有男人的衣衫?”他语气诧异。

      “我逛街时无意相中的,原本便是准备带回上京送你。”我将衣衫抖开,举到他面前“不过与你已是许久未见,不知尺寸还是否合适。”

      他接过衣物,却并未动作。

      “怎么了?若不换我便不带你去了”

      “你......你先转身......”他声音里竟透出一丝罕见的窘迫。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多大的人了,竟还害羞。若此时有一盏烛火,定能见到他绯红的脸颊。

      “好啦”我依言转过身,“你快快换上。”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不知过了多久,耶律隆庆仍是没有换好。

      “你再磨蹭,天要亮了”我有一丝不悦,难道是被伺候的久了,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阿鸢......”耶律隆庆的声音透着无奈,“汉人的衣裳......我不太会......”

      我突然想起宋人的衣服是左衽,并非契丹习惯的右衽。

      我转过身,就着月光帮耶律隆庆着装。指尖无意触碰到他结实的胸膛,他轻轻一颤,我慌忙收回。空气中满是暧昧的气息,我只能努力压下心里的悸动。

      “可是待会我们怎么出去?”我将他的长发盘起,塞进幞头里,“王家府丁一直守着各处门户。”

      他口中幽幽吐出两字:“翻墙”

      果然狗改不了......

      宋人的衣裳实在是太过累赘,不如契丹衣袍方便。待我翻出高墙,已是满头大汗。

      今日是七月初七,汉家人传统的乞巧节。万千灯火亮起,如星河倾泻。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儿家清脆的笑语从远处传来。

      汴河沿岸的灯影已经漫过青石板路,七夕的巧果香气混着河风飘得很远,少女们皆身着鲜丽衣裳,鬓边簪着时令鲜花,手执团扇,掩娇容,穿梭于灯影人潮之中,祈愿良缘。

      没想到李沆的离世,并没有打乱百姓对传统节日的庆贺。

      我们汇入涌动的人潮,他虽一身宋人装扮,眉宇间那抹草原骄悍之气却难以掩饰,与周遭的软语温言格格不入。耶律隆庆的眉眼深邃,在灯火的照映下更显独特。我拉着他来到了面具摊,挑了一副狗头面具便给他戴上。

      看着他滑稽的模样,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他也顺手拿起摊上一副狐狸面具,轻轻扣在我脸上。付过钱,我们便戴着面具,携手漫步在汴河畔。

      行至一处售卖“磨喝乐”的摊前,我被那一个个精巧绝伦的泥塑小人吸引,便拿起一个细看。只见泥人孩童模样,穿红背心系青纱裙,梳着总角,天真无邪。

      “喜欢便买。”耶律隆庆也挑选了一个,一并付了钱。

      我们停在一个卖“谷板”的摊子前,微缩的田畦间,种植着嫩绿豆苗,更有茅屋和小木人,俨然一幅田园家景,我心中不由一动。

      “小娘子,买个谷板吧,乞个巧手,他日必能持家有方。”摊主热情招呼。

      我笑了笑,摇头离开。我骑马还行,女红可是不“巧”。

      正在此时,几个孩童嬉笑着从我们身边跑过,手里举着刚买的“磨喝乐”。一个青衣男孩不慎跌倒,手中的泥娃娃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耶律隆庆弯腰,将那小童扶起,又将碎片踢的远些。他从袖中掏出几文钱,塞到孩子手里。声音是少有的温柔:“莫哭,再去买一个便是。”

      孩子擦干眼泪,追逐着跑远了。

      我牵着他的手,踏上拱桥,不知今日是否会有打铁花。

      “阿鸢,汴梁很热闹。”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少时常听你提起,今日我便也见到了。”

      隔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他握着我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

      “阿鸢,若你喜欢,我便打下它来......”

      我慌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阿隐,这是汴梁......”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他掌心的温度热的吓人,“这里虽好,但终究不是我的家。待有一日四海升平,我们再回来看看。”

      或许是因为宰相离世,今晚的热闹减了几分,并没有烟火。我牵着耶律隆庆走上廊桥。桥下灯影绰绰,桥上恋人依偎。

      却不想,我在桥下人群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曹玮今日一身月白色衣袍,负手立于人潮之中。他的目光落在我和耶律隆庆交缠的手上。那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仿佛瞬间穿透了那身寻常服饰,直视面具下的异族灵魂。

      我下意识上前半步,想挡在耶律隆庆面前,他却手臂一紧,反将我拉回,护在身后。

      曹玮信步上前,与我们一步之遥时停住。

      “看来有客自远方来,有失远迎。”曹玮的声音沉稳,辨不出情绪。

      “果然是你。”面具下,耶律隆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天然威压。

      “相逢即是有缘,殿下可愿赏脸樊楼一叙?”曹玮的目光直视耶律隆庆。

      我看向耶律隆庆,摇了摇头。他捏了捏我的手掌,示意我安心,他转向曹玮,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曹将军,请带路。”

      曹玮不再多言,转身引路。他步履沉稳,月白的身影在璀璨灯影中分开人流,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我与耶律隆庆跟在他身后,交握的手心沁出薄汗。他察觉到了,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樊楼近在眼前,今夜更是客似云来,人声鼎沸。

      曹玮显然是常客,未等伙计招呼,便径直引我们上了三楼,推开一间临街雅室的门。室内陈设清雅,窗外正对汴河,河上画舫流光,歌声隐隐,与楼下的鼎沸人声隔开,自成一方天地。

      伙计奉上茶水,躬身退下,轻轻掩上门。刹那间,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

      曹玮并未落座,他行至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流淌的灯河,背对着我们,声音平淡:“此处清净,殿下可以坦诚相见了。”

      耶律隆庆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狗头面具,随手置于案上。他深邃的眉眼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再无遮掩,草原雄鹰般的锐利目光直射曹玮背影。

      “曹将军好眼力。”

      曹玮转过身,他的目光先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与耶律隆庆坦然对视。

      “并非曹某眼力过人,”他唇角牵起一丝近乎锋利的弧度,“是殿下龙章凤姿,纵使布衣,亦难掩其质。

      “既如此,曹将军邀本王前来,不会只为确认身份吧?”

      曹玮终于踱步至桌前,与我们相对而坐。他提起茶壶,为我们斟茶,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殿下冒险潜入汴京,想必非为观灯。”曹玮将一杯茶推至耶律隆庆面前,目光如炬,“所谓何事?”

      “曹将军慧眼如炬,本王今日前来自是带我的王妃回京。”耶律隆庆端坐,并未去碰那杯茶,反而将我的手更加自然地拢在掌中。

      “王妃?”曹玮面色如常,目光落在我于我身上,“可未听闻大辽易安郡主已嫁入梁王府”

      “只待回京”

      曹玮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指节不着痕迹地收紧

      “梁王殿下此番前来,想必并不仅仅为此事”他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是为李相故去,寇准将起之事?”

      耶律隆庆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曹将军消息灵通。宋国相位更迭,关乎边境安宁,本王关切,亦是常情。”

      “边境安宁?”曹玮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求安宁,贵国又何必陈兵边境,厉兵秣马?李相新丧,贵国探马活动便愈发频繁,这莫非也是求安宁之道?”

      “宋国易相,擢升主战之人,难道不是意在北上?”耶律隆庆反唇相讥,“我大辽不过是为防患于未然。若宋廷确有和平诚意,又何须惧我探马?”

      两人言语交锋,寸步不让。我在桌下轻轻拉了拉耶律隆庆的衣袖,他看我一眼,终是稍稍收敛了锋芒。

      曹玮将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将话题转向我:“郡主,你身处其间,当知战端一开,生灵涂炭。殿下欲带你北归,是明智之举。汴京......即将不再是安寝之地。”

      他此言一出,耶律隆庆眸光一凝。

      我迎上曹玮的视线,深吸一口气,“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走。”我看向耶律隆庆,又看向曹玮,“燕隐,宝臣,你们比谁都清楚,战事一起,边关将士血染黄沙,身后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今日汴京之繁华,塞北之壮阔,难道一定要用无数小花、大壮的眼泪和尸骨来换取吗?”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就没有一条路,可以让刀兵入库,让商旅通行,让边民安居,让孩童......能在父母膝下安然长大吗?”

      曹玮握着茶杯的手停滞,他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久久不语。

      耶律隆庆紧握着我的手,沉声道:“阿鸢,有些路,非不愿走,而是走不通。人心贪欲,疆界之争,不是一厢情愿即可化解。”

      “燕隐,我想试试。”

      耶律隆庆凝视着我,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抬手,轻抚我的脸颊。

      “阿鸢,”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该走了,随我回去吧。”

      我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让他感受到我掌心的温度,摇了摇头。

      他眼底翻涌着悲伤和不解,更有与太多无法言说的不舍。

      “梁王殿下可安心离去,在下自会送郡主回府。”曹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已恢复成那个沉稳傲然的将军模样

      我看着耶律隆庆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最后淹没在远处灯火不及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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