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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今天,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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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的黑暗浓稠而寂静,声控灯早已熄灭。陈默在冰冷的台阶上不知蹲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楼道窗外透进的、城市永不彻底熄灭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蜷缩成一团的轮廓,像被遗弃的垃圾。
最终,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扶着墙壁,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血液回流带来的刺痛感从脚底一路窜上大脑,让他眩晕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被程野抓皱的衣领和外套,每一个动作都机械而精准。
然后,他走下楼梯,推开单元门,步入凌晨清冷的街道。
回家的路很长。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走得很慢,脚步却异常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楼道里几乎要瓦解的人只是一个幻影。
「好像什么都打不倒你」
这句话不再尖锐,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背景音,伴随着他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
他开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视角审视自己过往的每一个行为。
程野抱怨老师不公时,他微笑着分析利弊,劝他忍耐——是不是在程野看来,这种冷静本身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说教?
程野发泄对家庭的不满时,他耐心倾听,给出“成熟”的建议——是不是反而凸显了程野的“幼稚”和“失控”?
甚至在他一次次完美地完成学业、拿到奖项时,那种轻而易举的成功,是不是本身就成了对挣扎着的程野的一种无声嘲讽?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提供支撑,在给予理解。却从未想过,这种从不波动的“完美”,这种看似无穷无尽的“包容”,对于一個真实地活着、会痛苦会失控的人来说,可能是一种更大的压力和不公。
他给的,或许从来都不是程野真正需要的。程野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榜样,而是一个同样会脆弱、会崩溃、会展示软弱的同伴。
而他,给不了。因为他早已忘记了如何脆弱,或者说,他从未被允许记住。
快到家时,他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停下,买了一杯最烫的热咖啡。纸杯传来的温度灼烫着掌心,与周身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他站在路边,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偶尔有车辆飞速驶过,尾灯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
一种深刻的、近乎绝望的孤独感攫住了他。
原来,他不仅隔绝了自己的痛苦,也隔绝了与他人真正连接的可能。他是一座孤岛,外表绿意盎然,内里早已火山沉寂,死气沉沉。而别人远远望见的,只是那片虚假的绿意,甚至会羡慕岛上的风平浪静。
咖啡喝完,他将纸杯精准地投进可回收垃圾桶。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沉淀下来,看不出任何波澜,甚至比平时更加平静,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客厅一片黑暗,父母早已睡下。他换好鞋,悄无声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书桌上还摊着晚上未完成的竞赛习题。台灯亮着柔和的光。
他走过去,坐下,拿起笔。
笔尖落在草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思路异常清晰,解题步骤流畅得惊人,仿佛刚才那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情绪、冰冷的顿悟、绝望的孤独,都被彻底剥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只是更快,更精准,更……空洞。
写完最后一题,他合上练习册。时间已是凌晨三点。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睡的城市。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一张平静的、温润的、无可挑剔的年轻脸庞。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对着玻璃上的影子说了一句:
“对不起。”
为我的坚固,为我的永不倒下,为我的……无动于衷。
也为我自己。
影子自然不会回答。
他拉上窗帘,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转身,关掉台灯,将自己沉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日子被一种诡异的平静包裹着,像暴风雨前沉闷的低气压。陈默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陈默,温和,优秀,乐于助人。只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他眼底沉淀了下去,让那原本温润的眸光,透出一种琉璃般的易碎和疏离。
他不再主动寻找程野,但当程野带着一身躁动和烦恼再次凑过来时,他依旧会听,会给出恰到好处的回应,嘴角挂着无可指摘的弧度。只是那回应里,多了一层微不可察的玻璃罩。他依旧提供笔记,依旧提醒日程,但所有的举动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输出的程序,精准,却失去了温度。
程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他依旧抱怨,依旧发泄,但次数莫名少了些。有时话说到一半,他会突然停下来,皱着眉看陈默几秒,像是想从那张过于完美的脸上找出点什么。但陈默只是微微偏头,用一个温和的疑问眼神回视他,便轻易地将那点萌芽的疑虑堵了回去。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又仿佛什么都不同了。
直到某天午休,程野又一屁股坐在陈默前排的空位上,这次他没抱怨,也没吐槽,只是沉默地玩着手里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眼神有些发直。
陈默正在写题,笔尖未停,只是轻声问:“怎么了?”
程野没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妈……可能要走了。”
陈默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他抬起眼。
程野依旧低着头,手指用力地捻着那个纸团,指节泛白:“他们吵了好久了……这次好像……是真的。”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样子,却比哭还难看,“走了也好,清净。”
陈默看着他。看着这个总是像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用愤怒和吵闹来掩盖一切的少年,此刻身上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茫然的脆弱。那层坚硬的、刺人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里面柔软而疼痛的内里。
那句熟悉的、程式化的安慰已经到了嘴边——“会好的”、“别太难过了”……
但陈默看着程野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那双总是充满不耐烦此刻却只有无措的手,那些轻飘飘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变得无比沉重,无比……虚伪。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在两人之间是罕见的。往常总是程野倾诉,陈默安抚,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的剧本。
程野似乎被这沉默惊动了,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向陈默,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或者……陈默终于也厌倦了他的负面情绪。
就在程野眼神开始退缩的那一刻,陈默忽然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做了一個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程野,只是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离那个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团很近。这是一个沉默的、表示“我在听”的姿态,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分量。
他依旧没有说出那些保证般的、令人安心的谎言。
他只是看着程野的眼睛,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他自己的疲惫:
“我知道那很难受。”
这不是一句安慰,不是一句承诺。它甚至没有给出任何解决方案。
它只是一句简单的承认。承认对方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是沉重的,是“难受”的。
程野猛地怔住了,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第一次真正“听”到陈默说话。他呆呆地看着陈默放在桌上的手,又看向陈默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总是温和包容、此刻却深不见底的湖泊里,分辨出些什么。
陈默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那样安静地回视着,任由那片湖泊倒映出程野此刻的狼狈和脆弱,也倒映出他自己那深藏其下的、无人能窥见的废墟。
这一刻,没有“没事的”,没有“我会陪着你”,没有那个永远打不倒的陈默。
只有一个同样不堪重负的灵魂,在沉默中,对另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共鸣。
程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个纸团,眼眶红得厉害,猛地低下头去。
午休结束的铃声适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这短暂而诡异的静谧。
陈默收回了放在桌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习题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程野也猛地站起身,动作很大地撞开了椅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背影僵硬。
整个下午,两人没有再有任何交流。
但某种东西,确实已经不一样了。
那层坚不可摧的、完美的玻璃罩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虽然无人提及,但它确实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