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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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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申饭店位处上海外滩最繁华的地段。
顶层套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窗外是黄浦江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停泊的巨轮轮廓。室内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咖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个男子身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条纹西服,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他是周少卿,沪上航运巨头“周氏船行”的东家。他身后站着的是两位表情肃穆、眼神警惕的随从,一个叫“阿立”一个叫“阿业”。
周少卿端坐在主位,姿态放松却透着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此次谈判关乎家族能否拿下至关重要的长江中游新航线独家运营权这场谈判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胜利的结果他势在必得。
坐在周少卿对面的谈判对手是李上坤。他身材微胖,油光满面,眼神闪烁,此时正贪婪地嗅着杯中白兰地的香气。他是南京政府要员代表,手握批文的权力,身边有一位秘书模样的青年。
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名带着帽子的侍者,低眉顺眼地托着银盘,上面放着几杯香槟等待着客人的吩咐。
“李处长,现在的局势您也清楚,如果没有军方的人脉支持这条航线就不安全,不管是对买卖双方还是承运方都会有损失,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问题解决来解决去会很麻烦,而且码头的稳定也非常重要,我手下的人料理这种事情得心应手,我保证新航线交给我后不出半年航运收益翻倍,这样会大大增加政府的税收收益,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当然上面肯定能看见您识人善任的能力,政府和我都不会亏待您的。”周少卿语速平稳,逻辑严密,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李上坤最在意的地方——金钱与权势的保障。
李上坤额角渗出细汗,先前倨傲的姿态软化了许多,眼神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拿着酒杯的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眼看那份盖着红印的批文就要从李上坤的公文包里滑出,落入周少卿预设的轨道。
“李处长,”周少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充满说服力,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那份拟好的合作意向书,“只要您点头,今晚这杯酒,就是新航线的启航酒。周氏的能力,您是知道的,绝不会让您失望。”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志在必得的笑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打扰了,先生们,请用香槟。” 一个清朗却略显突兀的声音响起。
门口的侍者低着头,托着银盘,步伐平稳地向谈判桌走来,巧妙地站到李上坤身侧的空隙。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时宜,为即将达成的“庆祝”增添气氛。
然而,就在沈明昭即将靠近李上坤时,意外陡生!
他脚下似乎被厚重的地毯边缘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托着的银盘瞬间倾斜,上面晶莹剔透的香槟杯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带着清脆的碎裂声和飞溅的酒液,精准无比地朝着李上坤兜头浇下!
“哗啦——砰!”
“啊——!” 李上坤杀猪般的惨叫响起。冰凉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碎片,淋了他满头满脸,昂贵的西装瞬间湿透,黏糊糊的,狼狈不堪。几块碎玻璃甚至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背,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惊怒交加,猛地跳起来,像只被开水烫到的肥猪,胡乱地抹着脸,暴跳如雷:
“混账!瞎了你的狗眼!我的衣服!我的脸!你知道我这身衣服值多少钱吗?!你这该死的蠢货!”
整个套房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紧张而克制的谈判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和刺耳的咒骂。周少卿脸上的那抹志在必得的笑意瞬间冻结,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了肇事者——那个“惊慌失措”、连连鞠躬道歉的侍者身上。
侍者似乎吓坏了,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想要去帮李上坤擦拭,却被对方狠狠一把推开:“滚开!别碰我!叫你们经理来!我要他好看!”
周少卿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暴怒的李上坤,也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侍者”身上。那侍者看似慌乱,低垂的眼帘下却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冷静,甚至是一丝……嘲弄?而且,刚才那一绊,角度和力度都太过“巧合”,绝非普通侍者能“演”出来的笨拙。
“够了。” 周少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李上坤的咆哮。套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李上坤粗重的喘息声。
他一步步走向侍者,皮鞋踩在浸湿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强大的气场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在那个瘦弱的人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侍者”。对方虽然低着头,但肩膀的线条紧绷,透着一股异于常人的镇定。
“你叫什么名字?” 周少卿的声音冷得像冰。
“回…回先生,小的…小的叫阿福…” 沈明昭的声音带着“颤抖”,头垂得更低了。
“阿福?” 周少卿的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他伸出手,并非要打人,而是极其精准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了沈明昭胸前那枚有些歪斜的侍者名牌。指尖微微用力,名牌的别针发出细微的金属扭曲声。“抬起头来。”
侍者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
周少卿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惊慌。清澈、明亮,深处藏着一种近乎野性的不羁和一丝冰冷的挑衅。这绝不是一双侍者的眼睛!这眼神…像潜伏的猎豹,像淬了毒的刀锋!
瞬间的静默,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周少卿心中警铃大作:这是有预谋的!此人绝非侍者,他的目标就是破坏这场谈判!是谁派来的?竞争对手?还是李上坤的政敌?或者…另有所图?
“你……” 周少卿正要开口深究。
“周少卿!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副样子!” 李上坤的怒吼再次爆发,他指着自己湿透流血的脸和衣服,气急败坏,“还谈什么谈?!晦气!晦气透了!这地方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批文的事,以后再说!” 他一把抓起自己沾了酒渍的公文包,在秘书的搀扶下,骂骂咧咧、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
“李处长!请留步!此事……” 周少卿试图挽回,但怒火攻心又自觉丢了大脸的李上坤哪里听得进去,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套房大门,留下满室狼藉和功亏一篑的僵局。
周少卿站在原地,看着李上坤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棋局,眼看就要将军,却被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笨蛋”(他心中已认定此人绝非愚笨),用一杯“意外”的香槟彻底搅黄了!
他慢慢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个“侍者”。此刻,那个人已经直起了腰,脸上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任务完成”的轻松。他随手扯下那枚被周少卿捏变形的侍者名牌,丢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你到底是谁?”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谁派你来的?” 他冷冷地质问道。
沈明昭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浅、却充满挑衅意味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猜?”
就在这时,套房虚掩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利落的杏色洋装、梳着俏丽卷发的年轻女子探头进来,正是活泼灵动的程婉亦。她是跟着父亲(可能是周家的世交或生意伙伴)来华申饭店参加宴会的,现在宴会结束正要离开,她恰好路过,被这里的喧哗和玻璃碎裂声吸引。
“少卿哥?发生什么事了?好大的动静……” 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她的目光好奇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脸色铁青的周少卿,最后落在了那个气质与侍者服格格不入、眼神桀骜的“肇事者”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探究。
侍者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程婉亦脸上,那冰冷挑衅的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周少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杀意。他知道,此刻不是深究这个神秘破坏者身份的时候。李上坤的愤然离场才是当务之急。他冷冷地瞥了“侍者”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然后转向程婉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什么大事,婉亦。一点…意外。” 他软下语气,非常温柔地说完后,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转向身后的随从,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阿立,送这位‘侍应生’去该去的地方,好好‘问问’他。另外,立刻去查清楚,今晚当值的侍者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阿福’的。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残留的酒渍,一字一句道:
“阿业,查清楚那杯香槟,还有…那把‘枪’(指沈明昭这个人),到底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
“侍者”听到最后一句,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波动——那是被看穿意图的惊讶,随即又化作更深的玩味。他任由周少卿的随从上前,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在被带离前,目光再次掠过程婉亦好奇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周少卿阴沉却依旧挺拔的背影上,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无声的告别。
套房内只剩下周少卿和一脸茫然的程婉亦,以及满地的碎片和未散的硝烟味。精心筹备的谈判化为泡影,而一个神秘莫测的敌人,就这样突兀地闯入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