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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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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立押解“侍者”去审讯的地方,所到之处引起一阵阵骚乱,大厅经理只能实时上前安抚住不明所以的宾客。走出门口,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此时已是深秋,伴着雨点寒风直直灌进衣领里,阿力不自主地伸出一只手紧了紧衣领,就在这个当口,那个瘦弱的人竟然突然挣脱了阿力另一只手的钳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夜幕里逃窜而去。
“追!”阿立怒喝一声,一行人迅速展开对捣乱者的追捕。但逃跑的人显然对十里洋场的暗巷弄堂了如指掌,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在霓虹与阴影交织的迷宫中穿梭,利用复杂的地形和突如其来的暴雨,数次险之又险地甩脱了追踪。雨水冲刷着城市的喧嚣,也暂时洗去了他的踪迹,最后只剩下阿力手中抓住的帽子。
吩咐审讯捣乱者的同时,周少卿紧急去拜访程佰年程伯父(程婉亦的父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程佰年立刻会意,答应前去对李上坤的进行补救说和。周少卿提出一起登门拜访被程佰年阻止,“你去了只会让他想起自己那会狼狈不堪的样子更加迁怒与你,事情更不好办,我们两个毕竟有故交,也许还能给我个面子。”周少卿觉得所言甚是只能作罢。
程家和周家是世交,周时宏也就是周父去世前曾叮嘱周少卿有事情可以寻求程伯父的帮助,可是周少卿年轻气盛,自少年接管周家家业后靠自己的精明算计和手段狠厉,上下纵横以利益合作为纽带打拼,从未求人,这一次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破坏者,不得不开口。
当电话那头传来消息,周少卿期待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程伯父倒是进去了李上坤的家门,可是刚想提新航道的事便被驳了回来,说是“探望可以,谈事免开尊口。”看来拿下新河道控制权的事难度陡增。
手下陆续传回“目标消失”的消息,他手中的威士忌酒杯几乎要被捏碎。
她竟然是个女人!
周少卿站在饭店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和迷离的灯火,脸色比夜色更沉。那双挑衅的眼睛像两根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破坏谈判的精准、暴露后的挑衅、消失时的诡秘,都显示此人绝非等闲。他下达死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女人挖出来!
“先生,老夫人病重。”管事匆匆忙忙报信,周少卿一刻不敢怠慢,急匆匆回府。
周府,位于法租界深处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洋房。院内的菊花在冷雨的拍打下仍傲气开放,甚有气节。周府花园往日里静谧雅致,今夜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慌笼罩。
周少卿的母亲,周老夫人,素有心悸旧疾。今夜因听闻儿子重要的谈判被人恶意破坏,且对方手段阴险,加之连日为家族事务忧心,竟在晚饭后突然发病。起初是胸闷气短,继而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呼吸急促,竟至昏厥!府上常驻的西医史密斯医生被紧急请来,注射了强心针,老夫人虽悠悠转醒,却依旧虚弱不堪,心跳紊乱,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史密斯医生检查后,眉头紧锁,对守候在床前的周少卿低声道:“周先生,老夫人这是急怒攻心引发的心悸危象,旧疾被彻底诱发,非常凶险。我的药物只能暂时维持,但……恐怕难以根治,需要非常精妙的调理和……运气。” 他言下之意,老夫人情况危急,可能撑不过去。
周少卿看着母亲苍白痛苦的面容,听着她微弱的呻吟,心如刀绞。他平日里杀伐决断,此刻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母亲的病,成了压在他心头最重的一块巨石。他挥退了医生和大部分佣人,只留下最信任的老管家和两个贴身丫鬟,自己则守在母亲床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深沉的焦虑。
“周先生,不好意思,我无能为力了。”说话的史密斯医生是租界最好的洋人大夫。一时间,周府上下笼罩在绝望与悲痛中。
连空气都凝滞的深夜,大雨依然未歇。突然沉重的雕花橡木大门外,响起了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
老管家撑着伞,疑惑地打开侧门的小窗。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旗袍,外面罩着同样湿透的深色薄呢外套,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正是那个逃跑的“侍者”!她看起来极其狼狈,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在雨夜中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你是谁?这么晚了……” 老管家警惕地问。
“我姓沈,” 沈明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听说周老夫人病重,特来诊治。”
老管家愕然:“诊治?你?史密斯医生都……” 他话未说完,借着门廊的灯光,他看清了女人的脸,瞬间脸色大变!这……这不正是少爷下令全城搜捕、破坏谈判的那个女人吗?!他惊恐地后退一步,就要呼喊护卫。
“等等!” 女人提高了一点声音,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告诉周少卿,我能救他母亲。若延误了时辰,神仙难救。”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老管家惊疑不定,但看着对方笃定的眼神,又想到老夫人危在旦夕,咬咬牙,留下一句“你等着”,便匆匆向内跑去。
周少卿听到老管家语无伦次的禀报,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芒!破坏者?她竟敢主动送上门来?!愤怒、疑虑、杀意瞬间冲上头顶。
他大步流星走向前厅,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护卫们早已闻讯,刀枪出鞘,将前厅团团围住,气氛肃杀。
女人被带进了前厅,湿漉漉地站在华丽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水渍。她无视周围指向她的枪口,目光直直迎向从内室疾步走出的周少卿。
四目再次相对。华申饭店的冰冷对峙犹在眼前,奇怪的是此刻女子的眼中更添了刻骨的仇恨与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从那个被替换的侍者嘴里得到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作为回报,那个自认为无辜的侍者被打了个半死。
“沈明昭!” 周少卿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踏进我周家的大门!”
沈明昭毫无惧色,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滑落,更显得她面容清冷:“周少卿,我说了,我能救你母亲。”
“救?” 周少卿嗤笑一声,眼中满是嘲讽和不信,“一个处心积虑破坏我周家大事、手段卑劣的宵小,现在跑来装神医?你以为我会信?还是你以为,凭这点伎俩就能脱身?” 他一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冻结。“说!谁派你来的?破坏谈判,现在又想玩什么把戏?谋害我母亲?!”
护卫的枪口随着周少卿的逼近,也向前移动,冰冷的金属几乎要抵到沈明昭身上。
沈明昭却纹丝不动,眼神坦荡得近乎锐利:“周少卿,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也没兴趣害一个病危的老人。老夫人是急怒攻心引发的心悸危象,西医强心针治标不治本,再拖下去,心脉衰竭,神仙难救。我沈家世代行医,尤擅金针渡穴,调和心脉。你若信我,我即刻施救;若不信,”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悲凉的弧度,目光扫过周围的枪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老夫人……等不起!”
她的话掷地有声,尤其是那句“沈家世代行医,尤擅金针渡穴”,让周少卿瞳孔猛地一缩!江南杏林沈家?那个十几年前因卷入一场大案而销声匿迹的杏林圣手沈家?这个沈明昭……是沈家的人?!
这个信息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破坏谈判的动机?沈家的背景?救母的契机?无数线索瞬间交织,让他心乱如麻,杀意与救母的渴望激烈交锋。
他看着沈明昭。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如纸,显然逃亡不易。但她站得笔直,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半分作伪的痕迹。尤其是在提到“金针渡穴”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属于医者的专注与自信。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
“好。” 周少卿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冷的警告,“沈明昭,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但你要记住,” 他眼神如刀,死死锁定她,“若我母亲有半点差池,我周少卿发誓,定让你——生不如死!你沈家,也休想再有一丝血脉存于世间!”
他挥了挥手,护卫的枪口微微垂下,但警惕的目光丝毫未减。
“带她去老夫人房里!看着她!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周少卿的命令斩钉截铁。他赌上了母亲的性命,也赌上了对这个神秘敌人的判断。
在数双警惕甚至带着敌意的眼睛注视下,沈明昭被带到了周老夫人床前。她无视了史密斯医生惊疑的目光和周少卿如影随形的冰冷视线,迅速脱下湿透的外套,只着单薄的中衣。她走到床边,仔细观察老夫人的面色、呼吸、舌苔,又凝神诊脉,动作沉稳专业,完全进入了医者的状态。
“取我随身带的布包。” 她头也不抬地说。老管家犹豫地看向周少卿,得到默许后,才从沈明昭湿透的外套里摸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巴掌大的布包。
沈明昭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排长短不一、闪烁着寒芒的金针!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用随身的烈酒消毒,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而神圣的韵律。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专注,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只见她出手如电,精准地将金针刺入老夫人头顶的百会穴、胸口的膻中穴、手腕的内关穴、足部的涌泉穴等关键穴位。她的手法时而轻捻慢提,时而疾刺深探,指尖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暖流,随着金针导入老夫人体内。
奇迹发生了!
随着金针的刺入和沈明昭手指的捻动,周老夫人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煞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痛苦的神色明显减轻!连一旁紧张观察的史密斯医生都忍不住低声惊呼:“上帝……这太神奇了!”
周少卿紧紧盯着母亲的变化,又死死盯着沈明昭专注的侧脸和她那神乎其技的金针手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愤怒和杀意被一种巨大的惊疑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暂时压制。她真的……在救他的母亲?为什么?
沈明昭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缓缓起针。老夫人已经陷入平稳的睡眠,气息均匀,脸上甚至有了安详之色。
沈明昭收起金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她转过身,面对神色复杂的周少卿,平静地说:“老夫人暂时无碍了,心脉已稳。后续需用温和方剂调理,静心休养,切忌再受刺激。药方我待会儿开给你。”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周少卿审视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眸,仿佛在说:我做到了。现在,轮到你处置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老夫人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护卫的枪口依然隐隐对着沈明昭,但气氛已与刚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史密斯医生识趣地退了出去。
周少卿一步步走到沈明昭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未散的湿冷寒气和她施针后疲惫的气息。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滚着太多未解的谜团、未消的怒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沈明昭……”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你到底是什么人?破坏我周家生意在前,如今又救我母亲在后……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要动手,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探究欲,几乎要触碰到她苍白冰冷的脸颊。
沈明昭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指,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浅、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悲怆的弧度,轻声说:“周少卿,现在……要杀要剐,随你便。”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听天由命的坦然。然而,在她闭眼的瞬间,目光似乎极其隐晦地、飞快地扫过沉睡的周老夫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和……愧疚?
眼看沈明昭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周少卿吩咐管事将她带下去,严加看管。周少卿一眼望去,深秋时节院内菊花开的正浓,风吹雨打中轻轻晃动,宁折不弯。沈明昭瘦削的背影更加挺拔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