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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妥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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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内的灯光昏暗,茶几边围着十几个衣着光鲜、发型前卫的年轻人,正大呼小叫地玩着某种卡牌游戏。
谢怀瑜瘫在沙发正中央,外套被随意揉成一团丢在一边,手里还晃着个半满的高脚杯。
“你谁啊……懂、懂不懂规矩?”一个顶着一头嚣张蓝毛的年轻人眼神迷离地看向突然出现的白皓云,“这包间我们包了!让你进来了吗?拽得二五八万的……”
周围几个喝高了的纨绔也跟着起哄,还有人把手中的牌重重摔在桌上,给他助威。
谢怀瑜将杯中酒一口灌了下去,把高脚杯重重墩在一片狼藉的茶几上:“嚷什么,这我哥。”
蓝毛愣了几秒,心说你不是独生子吗,从哪儿冒出来个哥?
然而,他身旁的红毛却像被雷劈了,手中的牌“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他猛地扭头,哆哆嗦嗦地跟谢怀瑜确认:“怀瑜哥……这是白……白族长?!”
谢怀瑜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算是默认。
下一秒,包间里顿时乱作一团。
方才还大放厥词的纨绔们瞬间清醒,脸上血色尽褪。没有人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剩下手忙脚乱的窸窣声——这个抓错了外套,那个碰倒了酒杯,还有人差点被同伴绊个跟头。
一片慌乱中,众人低着脑袋,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包间。
转眼间,包间里只剩下瘫坐的谢怀瑜,站得笔直的谢怀瑜,以及隐去身形的两位地府神仙。
“嚯,这帮人比看见亲爹来查岗还跑得快。”阎王目送那帮纨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消失在走廊里,“要是本王也有这气势,那不得在三界横着走?”
白皓云冷着脸,关上了门。
正探着半个脑袋欣赏凡间纨绔狼狈相的阎王,差点被门挤到头,不满地冲着白皓云大呼小叫:“关门的时候怎么不看看本王在哪!”
可惜,崔珏设下的隔音法阵效果拔群,白皓云压根没听见这句抱怨。
而面对用名字就能吓跑一屋子人的白族长,谢怀瑜却毫无惧意,甚至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坦然。
他慢吞吞地拿起酒瓶,给自己续上酒,又取了一个空杯,倒了半杯酒,推到白皓云面前。
“哥,你的。”谢怀瑜像是没看见他哥的脸色,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不喝酒,但是来都来了,不给你倒点,显得我怪没礼貌的。”
崔珏站在包间角落,向白皓云投去了审视的目光。
这两位族长还真是完美的典范,举手投足端庄优雅,为人处事得体周到,面对险情从容不迫,危难当头挺身而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除了满身解不开的谜团和深不见底的城府,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
白皓云没有接那杯酒,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怀瑜。包间的顶灯依然五光十色地旋转,让谢怀瑜看起来更像个沉迷于声色犬马的颓废酒鬼。
在漫长的沉默中,白皓云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疲惫。那点倦意像是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悄然碎裂,把那个永远沉稳的白族长一把推入了纷扰的凡尘。
谢怀瑜看着他,慢慢收敛了笑意,轻轻喊了一句:“哥。”
白皓云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伸手把那半杯酒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阎王不由得在心里推测,白皓云会怎么开启这场谈话,是语重心长地摆事实讲道理,还是冷着脸开始训人?
然而,白皓云只是盯着面前的酒杯,平静地说:“聊聊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怀瑜怔了一下。他像是有很多委屈,想要从胸腔里东奔西突地窜出来,却因为太过杂乱,分不清前后主次,反而堵塞了唯一的出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我只是……不想被虚无的东西困住。”
有了这个宏大的引子,谢怀瑜似乎慢慢找到了倾诉的思路:“从小到大,交哪些朋友,上什么课,走哪条路,都不由我说了算。我就是个提线木偶,线在家族手里,我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反抗?”白皓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责备,只是单纯的询问。
谢怀瑜笑了笑,笑意里带着点自嘲:“至少在这里,我能决定自己喝多少,和谁喝。”
白皓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眼神里却没多少认同。
“哥,今天这里只有咱俩,你别跟我装。”谢怀瑜抿了一口酒,问道,“你们俩,你和穆云姐,跟我也是一样的,对不对?”
一听话题从谢怀瑜拐到了白皓云和夜穆云的身上,阎王立刻往前蹭了几步,竖起了耳朵。
“你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俩的时候吗?”谢怀瑜望着旋转的彩灯,仿佛从迷离的光影里打捞起了往事,“那年我才八岁,本来以为是去你们家见新朋友的,结果上来就给我看真人恐怖片。我哪儿见过那阵仗啊,边哭边问‘你们不疼吗’,结果你俩说……”
白皓云当然记得。
那时,夜穆云和他已经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
小孩子的力量、速度和耐力都远未成熟,许多动作难免走形,再加上当时刚开始用开刃刀,心里总会有些害怕,动作便更容易出错,受伤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所以,两个人每天都裹着一身血腥气,身上不是自己的血就是陪练傀儡的血。
谢承元带着谢怀瑜第一次来夜家时,有意让儿子以未来的夜凤家族族长为榜样,就带着他去了训练场,想让他亲眼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努力的。
结果,从训练场大门里走出来的不是谢怀瑜想象中英姿飒爽的小英雄,而是两个步履蹒跚、满身是血的身影。
谢怀瑜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当即嚎得惊天动地,谁都哄不住。
而当时,白皓云和夜穆云还没完全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加上童心还没完全泯灭,面对这个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小豆丁,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出言安慰,更没有说实话,而是带着近乎残忍的直白,吓唬谢怀瑜,说……
“习惯了就不疼了。”白皓云接上了那句多年前的戏言。
后来,谢怀瑜当然知道了真相。那些“鲜血”多半是陪练傀儡体内特制的血浆,训练场边有医疗团队随时待命,真正的重伤几乎不会发生。
但那句话却不完全是谎言。
训练场上刀剑无眼,蹭皮流血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他们早就学会在受伤的瞬间咬紧牙关,咽回痛呼,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挥刀。
当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格挡反击、如何预判对手的下一步、如何才能赢时,再尖锐的疼痛也会被钝化为可以忽略的背景噪音。
“后来,穆云姐的爸妈过世了。葬礼上,你俩都没怎么哭,还没锦城哥难受呢。”谢怀瑜说到这,声音低沉下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族长是不能有弱点的。”
白皓云回望着遥远的过去。
这依旧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
彼时,他们已经做好了接任族长的准备,自然要展现出族长该有的坚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是他们作为族长的基本素养。
可另一个原因,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在过于崎岖的成长经历中,巨大的压力逼迫着能力拔节生长,也推着情感的脉络走向畸变。
那天,他和穆云听着满堂的哀哀哭声,也已经分不清,脸上的不动如山,是属于族长的面具,还是属于白皓云和夜穆云的淡漠。
他们只觉得胸口梗着一块冰,无法融化,也无法咽下。
“所以,哥,你告诉我。”谢怀瑜端起酒杯,最终却没有灌下那些酒,只是紧紧盯着白皓云的眼睛,“习惯了,就真的不会疼了吗?”
白皓云以沉默做了回答。
“你们比谁都渴望自由,比谁都希望不受束缚。结果呢?你们活得比谁都累!”谢怀瑜突然提高了声音,“背着这么多东西,连死后魂魄的去留都不能决定,值得吗?”
崔珏倏然抬起了头。
生死簿上的“魂魄不入轮回”,他们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运吗?
“生前为家族鞠躬尽瘁,死后魂魄守护家族安宁。了无善始,靡有克终,每一代族长都是这个命。”白皓云平静得像在聊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就该背起这个名字的责任来。”
阎王回头看向崔珏。
不止是那些“白皓云”和“夜穆云”,每一代夜凤家族的族长,魂魄都会留下来守护家族,所以这就是那些魂魄未入轮回的原因所在!
但是为什么,他们家族每隔两百年就要出现一对“白皓云”和“夜穆云”?这些特定的名字,究竟背负了什么非他们不可的责任?
莫非就跟斗地主一样,抽到大小王,就必须叫地主,轮到他们叫这个名字,就一定要当族长?
“怀瑜,世上从来没有事事如愿的时候。我们从出生就注定要接任族长,所以我们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让自己能扛起整个家族。族人为我们竭尽所能,我们自当舍命相报。”白皓云顿了顿,看向一脸愤懑的谢怀瑜,“你们家关系错综复杂,野心勃勃的人不在少数。你不去承担责任,这份担子就会落到你背后的人身上。”
“……这是道德绑架。”谢怀瑜的声音带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白皓云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把自己那半杯酒推到了谢怀瑜的面前:“替我喝半杯吧。明天去找阿宁。”
谢怀瑜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仿佛咽下了所有翻涌的委屈与无声的挣扎。
身在局中,他们都没办法。所谓的自由,从来都有限度。
白皓云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谢怀瑜一眼。不知道两人在那一眼里交流了什么,反正一旁的阎王感觉,这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今晚的信息量不算小,两位神仙各自消化着所见所闻,走路都走得心不在焉。
再一抬头时,白皓云已经带着他俩就近找了家酒店,办理好入住手续,领着他们进了电梯。
电梯停在目标楼层,白皓云沉默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只在关门的前一刻,才回头对着阎王和崔珏,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早点休息。”
他的脸上没有往日面具般的得体微笑。
等到阎王关上房门,崔珏又谨慎地设下隔音结界,这才开口:“没想到……会是这样。”
阎王叹了一口气,沉沉点了点头。
虽然白皓云没明说什么,但两神多少也能拼凑出一些内情。
白皓云和夜穆云或许也向往别样的天空,但他们既然注定要成为族长,就只能将那份“或许”深埋,怀抱着家族的期望,驱策自己不断前行。
只是,为什么名字和责任息息相关?
或许这个问题,将来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委婉地问一问吧。
另一边。
白皓云洗漱完,走到床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
屏幕亮起,一条来自谢怀瑜的新消息映入眼帘:【怎么样,我演技不错吧?】
的确不错。
当时他给谢怀瑜发消息,让应宁和谢怀瑜配合自己和夜穆云演戏时,只是简单地说,要为他们二人“魂魄不入轮回”这个棘手的问题,在两位神仙面前铺垫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而谢怀瑜今晚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从回忆往昔,到类比对照,再到自然地抛出关键问题,情绪饱满、转换流畅,台词更是滴水不漏,这份演技真是炉火纯青,比起专业演员来也不遑多让。
白皓云眼里噙着笑意,回复的消息却刻意显得冷漠无情:【别想让我报销账单。】
他耐心等了几秒,手机果然接连震动起来。
谢怀瑜发来了一连串张牙舞爪、怒气冲天的表情包,最后才跟来一条愤愤不平的文字消息:【我好不容易演这么投入!你都不给点劳务费吗!】
白皓云简短地回了个【不】字,便不再理会后续的信息轰炸。
他坐在床边,从虚空中取出了朱砂笔和黄纸,开始描摹在密室里见过的那道开光符。
符咒的纹路极其玄奥,光凭仓促一瞥,常人绝无可能记住,好在他还有血凤这个“外挂”,双方各记一半,拼起来就是完整的符咒。
最后一笔落下时,符咒上的朱砂纹路亮起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白皓云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将绘制成功的开光符与朱砂笔一同收起。
他看了一眼右侧的墙壁——想必阎王和崔珏正在隔壁房间讨论今晚的见闻。历经此事,那两位对自己和穆云的疑虑应该多少打消了一些。
而且,他们还拿到了开光符,确实是意外之喜。
只是生死簿上的记录实在奇怪,如果有机会……还是要打探清楚具体情况。
今晚实在过得跌宕起伏,体力和脑力都消耗不小。寻常出门在外,有夜穆云在侧,他的神经才能松懈几分。而今日,或许是疲惫短暂地压过了潜意识中的不安,白皓云难得地,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竟也很快被睡意席卷。
窗外,姑泽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却无人知晓这平静表象下暗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