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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事了拂衣去(中) ...

  •   沽文馆内,躁动如滚水。

      天亮后,街道上平静下来,没了那骇人的喊杀声。一些仅受了轻伤或只是受了惊吓的百姓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围住馆内值守的坊市笔和编修郎,急切地要求回家,去寻找失散的亲人。

      “官爷,行行好,放我们回去吧!我得去找我娘子和娃儿啊!”

      “是啊,这心里跟油煎似的,呆不住啊!”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坊市笔和编修郎们疲惫却坚决的劝阻。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城防军令,宵禁持续,各坊街道仍在戒严排查,以防吐蕃残匪反扑!此刻出去,不仅自身危险,也可能干扰官军清剿!”

      “是啊,刺史府及各衙署正在重建,官差们正在挨家挨户核查伤亡、登记失踪。留在沽文馆,有医官,有食水,是目前最稳妥的去处!大家再忍耐片刻,只要官府的解禁令一下,绝不阻拦大家回家!”

      人们脸上写满了焦虑、不甘,甚至还有怨愤。但看着馆外隐约可见的巡逻兵士和远处依旧冒着黑烟的废墟,他们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慢慢退回到自己原先或坐或卧的角落。

      撤了火的鼎镬,沸水逐渐平息,溶化着沉痛与忐忑。

      长史崔清站在相对僻静的一角,手中的诗牌幽光闪烁,上面不断跳动的数字,是遇害者统计。每增加一个,他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名册,正根据馆内幸存者口述整理而成的失踪人员名单。朱笔落下,有的名字被横线划去,旁边缀以小小的“殁”字;有的名字依旧空白,意味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中,赫然包括着“裴五”。

      王昌龄和李白就坐在崔清对面,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每一次朱笔划下,都让王昌龄心里沉一分。

      那些被抹去的名字,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粗糙黄纸上的淋漓墨迹。而裴五那空悬的名字,更像是一把剑,悬在头顶。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崔清的笔尖,看它划过一个个名字,到裴五时顿了一下。

      呼吸几乎停滞,直到那朱笔落在了下一个名字上,轻轻画了道横线。

      一口气长出,却不尽然是放松。失踪,并不等于安全。再者说,又一个人没了啊……

      终于,崔清核对到最后一人,沉重地合上名册。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清理战场已然结束,在昨夜中幸存下来的人……都在这了。

      许久,他才看向对面面色苍白的两位诗人,疲惫让他的声音轻软:“少伯公,太白先生,名册……初步核算完毕了。”

      他站起身,欲向外走:“按照规制,我必须即刻携此伤亡及失踪名录,呈报霍将军定夺。二位……若欲面见将军,可随我同行。”

      王昌龄也跟着起身,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低声道:“有劳崔长史,还请稍候。”他拱拱手,随后走到蜷缩在角落的姚二十六和另外两名学子身边。

      姚二十六立刻抬起头,眼中满是期盼和恐惧交织的泪水。

      王昌龄蹲下身,一如从前在学堂里叮嘱学生归家小心时那样说:“二十六,你们几个,乖乖待在馆里,哪里也别去,一切听从馆内先生们的安排。即便稍后解除宵禁,也万不可独自乱跑。”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姚二十六瘦削的肩膀,目光扫过另外两个惊魂未定的学生:“等我和太白先生回来。我们……一起离开洮州。”

      “夫子……”姚二十六的眼泪滚落下来,用力点头,“您……您也千万小心!”

      王昌龄重重颔首,不再多言,起身与李白交换了一个眼神。李白已然背好长剑,神色凝重。

      安排妥当,三人不再迟疑,由崔清手持名册与追镝使腰牌在前引路,王昌龄与李白紧随其后,默默走出了沽文馆那扇残破的大门。

      户外,天色灰蒙。昔日还算整齐的街道,如今遍布瓦砾、烟尘与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污,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息。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彼此间没有任何交谈,只有脚步声踏在废墟上的细碎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兵士号令声,更衬得这路途死寂。

      路过已成一片焦黑废墟的归云客栈时,李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几根烧成炭状的柱子凄惨地立着,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他想起那位面容和善的掌柜,昨天他还热情地招徕客人,为他们一行人腾出三间房,难道他也……

      王昌龄也停了下来,望着那片废墟,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碗滚烫的羊汤,那张厚实的毯子,和掌柜那张带着关切与无奈的脸庞,鼻尖一酸。

      他迅速闭了闭眼,将翻涌的酸涩强压下去。

      没有时间凭吊,没有时间哀悼。

      崔清在前方微微侧身,示意继续前行。两人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越靠近城西大营,肃杀之气愈浓。

      一直沉默的崔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

      “二位先生,有些话,崔某必须以诚相告。以往,吐蕃虽与我洮州摩擦不断,但多是陈兵边境,宣而不战。洮州城防坚固,巡防从未懈怠,似此番惨祸,实属罕见。即便偶有边境百姓被掳……”

      他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朝廷与边军的惯例是,不谈判,不妥协。”

      “什么?!”李白闻言,剑眉骤然紧蹙,扬声质问。王昌龄也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崔清。

      崔清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解释道:“非是将军心狠。实因吐蕃人……素无信义可言。早年曾有交换俘虏之议,我军依约释俘,然吐蕃在其人安然抵达后,方迟迟放人。谁曾想,就在我方人员即将踏入安全之地时,他们居然悍然放箭射杀……”

      说完这些沉痛过往,崔清缓了缓,才继续说:“自那以后,两军再无信任可言。霍将军接任后,亦延续前任之策。对于被掳将士百姓的家眷,多以抚恤安抚,匾额褒扬,追认……为国捐躯。”

      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呈报这名册,事实上非为商讨营救之策,而是……为了核算,需要发放多少抚恤银钱,需要制备多少块‘忠烈’匾额。他虽心如刀绞,然军规如此,不得不为。

      “岂有此理!”李白勃然变色,声音因愤怒而提高,“吐蕃背信,固然可恨!然岂可因噎废食?吐蕃将领亦非铁板一块,岂能无一可信之人?那是一条条人命,怎能如市井货物般明码标价,轻易舍弃?!”

      崔清在李白灼灼的目光下低下头,脸颊因羞愧而发热,讷讷不能言。

      王昌龄伸手,轻轻按住李白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太白,慎言。是非曲直,非在此处可辩。一切……等见了霍将军,再行计议。”

      李白还有未尽之语,但见王昌龄如此,也不便再言,重重出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崔清感激地看了一眼王昌龄,指引着他们前往大营。

      守卫验过了崔清的腰牌,又听崔清低语了一阵,充满戒备地望了望他身后的两个文人。崔清再三保证,守卫这才同意他们一起入内。

      崔清转身对李王二人道:“二位稍后,容崔某先行入内通禀。”

      李白和王昌龄点点头,目送崔清进去。

      问答声从帐内隐约传出,起初平板无波,短暂沉默后,骤然传出霍英华的拔高的语调。

      霍英华说了些什么,李白与王昌龄听不太清,但看崔清从里面出来,脸色不太妙。

      崔清并未多言,只是侧了侧身,抬手示意他们二人入内。

      帅帐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霍英华端坐在简易帅案后,一身染尘的明光铠未卸。

      烛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疲惫与未消的怒意交织,眼中有血丝遍布。案上公文散乱,些许纸张散落在地。

      见到李白与王昌龄进来,他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起身抱拳,保持着基本的礼数:“少伯公,太白先生,军中简陋,怠慢了。请坐。”

      两人还礼后并未依言坐下,王昌龄微微上前半步,开门见山:“霍将军,客套话不必多言。我等冒昧前来,只为一事。”

      霍英华目光扫过二人,先是在王昌龄腰间那柄折扇上停了一瞬,又落在李白背负的长剑上,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他也不兜圈子,率先将话挑明:

      “洮州遭此大劫,百姓罹难,城池残破,霍某身为守将,罪责难逃,已向朝廷上表请罪。”

      他脸上肌肉绷紧,眼中闪过痛楚,但随即决绝取代:

      “至于那些不幸被吐蕃掳去的百姓……非是霍某心狠,吐蕃人豺狼之性,言而无信,此前谈判换俘的教训,血淋淋犹在眼前!若再与之妥协,只怕会引来更大的贪婪,葬送更多将士性命!对于那些罹难与被掳者的家眷,军府会按制发放抚恤,褒扬忠烈……”

      “霍将军!”

      李白再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抚恤?褒扬?人命岂是银钱与匾额可以打发的?从前谈判不成,焉知此次亦不成?吐蕃内部岂是铁板一块?即便……即便谈判不成,难道就不能设法营救?坐视子民陷于敌手,岂是堂堂大唐边将应为?!”

      霍英华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李白,语气陡然变得冷硬:“营救?太白先生的意思是,要霍某不顾洮州新遭重创,防线亟待修复,将士疲惫不堪的现状,点起兵马,杀过洮河去要人?还是要霍某再派使者,去承受吐蕃人可能的羞辱甚至屠戮?先生可知,一旦示弱,吐蕃铁骑下一步踏碎的,就不仅仅是洮州一城!”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勾起了极不愉快的回忆,愤懑道:“先生久在长安,恐怕不甚了解边地旧事。开元十六年!就在洮河对岸!我亲眼所见!吐蕃人如何将那些即将踏入我军弓弩射程的百姓……从背后射杀!那里面有拄着拐杖的白发老翁,有一对年轻夫妻……那丈夫,是个即将进京应试的举子!他娘子……已怀有身孕!”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跳动:“而我们当时换给他们什么?是几个掌握了诗牌基础原理的工匠!我们做得还不够多吗?可是得到了什么?!”

      站在一旁的崔清,在听到“开元十六年”时,身体猛地一颤,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但他极力克制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王昌龄适时地拉了一下还要争辩的李白,自己上前一步,与霍英华的目光坦然相对。

      “霍将军的难处,守土的重责,昌龄明白,亦不敢要求将军以军国大事为赌注,行险侥幸。”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既然将军不便,也不能以军方名义救人,那——我们去救。”

      帐内霎时一静。霍英华愣住了,连沉浸在愤怒中的李白也惊讶地看向王昌龄。

      “你们?”霍英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打量着王昌龄,再看看李白,此二人虽不算弱不禁风,可毕竟是文士而非军人,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

      “少伯公,你与太白先生,皆是文坛瑰宝,天下知名。深入虎穴,救人于万军之中?这……这岂是儿戏?莫说救人,只怕二位自身都难保!”

      王昌龄却寸步不让,清晰地说道:“正因我二人是文人,与洮州军方无涉,此行才不致立即激怒吐蕃人。昌龄不敢妄言以卵击石,只恳请将军,提供两样东西:一是关于对岸敌军布防、可能的关押地点等情报;二是必要时,能有一支精干的小股队伍,在约定地点予以接应。如此,或可有一线生机。”

      霍英华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王昌龄:

      “少伯公不惜以身犯险,究竟是为了救何人?霍某很是好奇,是何等紧要人物,值得夫子下如此血本?”

      王昌龄迎着他的目光,不假思索道:“是我的学生,裴五。”

      霍英华挑眉,却听王昌龄话锋一转:“但,他也不只是王昌龄的学生。他首先是一个大唐的子民,一个母亲日夜期盼归家的儿子,一个不该被如此轻易放弃、遗忘的人。”

      他微微吸了口气,语气依旧平静,却悄然带上了锋芒:“昌龄一介书生,不懂军国大事,只知教书育人,明辨是非。若连尝试营救一个落入敌手、尚有生还可能的大唐子民这般‘小事’,霍将军都觉为难,无法行个方便……那今日朱雀门诗板之上,‘诗家夫子’亲授的尚且是‘诗’,下次授的,恐怕就是这洮州城下,无数冤魂的白骨了。届时,天下士林清议,会如何评说将军‘守土安民’之功,昌龄……就不好揣测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决心,也点出了可能的后果。帐内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霍英华瞳孔微缩。他没想到这位以诗名闻天下的夫子,竟有如此胆魄和决断,甚至能以天下舆情相逼。

      他沉默良久,最终缓缓开口:“少伯公所言……霍某需要斟酌。此事关系非小,牵一发而动全身。霍某需与麾下将领商议,评估风险,更要确保不因此举而危及洮州整体防务。”

      他看向王昌龄和李白,目光严肃:“二位若决心已定,也请拿出一个具体的章程来。如何潜入,如何探查,如何接应,如何撤离,需有周详计划,而非仅凭一腔热血。否则,霍某断不能拿将士的性命和洮州的安危陪二位行此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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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带带隔壁:《诗牌初唐 神都拾遗录》,赛博诗坛前传~ 带带预收:《诗牌盛唐Ⅱ 洛阳嘉年华》~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