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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事了拂衣去(上) ...

  •   沽文馆内,空气沉重污浊。

      浓重的药味、黏稠的血腥气、老房子特有的霉味,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喉咙发紧的焦糊气息交织在一起,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身上。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们,在疲惫与惊惧的折磨下,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梦呓或抽泣。

      李白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天光微亮的。一夜的惊惧让他想要入睡,可刚摸着梦的边就又猛地惊醒。他怀中紧紧抱着那炳长剑,这是他从火海中带出来的寥寥物什之一。

      实在睡不下去了,他撑着身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向旁边一探,触手所及却是一片空荡的冰凉。

      他心头一紧,立刻翻身坐起。借着从破损窗棂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曙光,他迅速扫视四周——昨夜王昌龄倒卧之处,只余下一方凉透的草垫。

      “少伯兄?”李白压低声音轻唤,回应他的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粗重的呼吸。

      他心中不安,悄声起身,踮着脚在挤满人的厅堂内小心穿行。

      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麻木或痛苦的陌生面孔,却始终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就连去往后院茅房的路径也空无一人。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李白。他快步走向通往外界的破旧木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出。

      黎明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

      院中景象比室内更加破败,半堵院墙已然坍塌,碎砖断瓦狼藉一地。

      在那片废墟边缘,一个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默然伫立,如一口老种。寒风吹动他散乱的发丝和破损的袍角,更添几分孤寂。

      李白心中一酸,放轻脚步走上前。还未等他开口,王昌龄却似有所感,缓缓回过头来。

      他的脸色在晨曦中显得苍白无光,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太白,你醒了。”王昌龄冲他扬了扬手中那块正散发着幽蓝微光的诗牌,“可以看了。”

      李白快步上前,急声问道:“如何?长安有何反应?朝廷可知我洮州惨状?”

      王昌龄冷笑一声,将诗牌递到李白眼前:“你自己看吧。”

      李白接过,迅速滑动牌面,目光急切地搜寻。

      朱雀门诗板的沸反盈天扑面而来,高居榜首的赫然是数个以金边装饰的帖子:

      #华清赐浴新妆成,酉时贵妃展新姿#

      #闭月羞花容,沉鱼落雁貌#

      词条旁边缀满了表示喝彩的金叶子,紧随其后的是一长串五陵贵胄的跟帖,一片歌舞升平。

      “这……”李白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洮州昨夜火光冲天,尸横遍野!长安……长安竟无只字片语?满城皆在议论……议论贵妃新妆?!”

      王昌龄的目光投向远方依旧冒着缕缕黑烟的城区,语气比晨风更冷几分:“并非全无消息。你切至陇右诗板。”

      李白依言操作,果然,在陇右诗板最上方,赫然显示一条格式严谨的通报。

      陇右节度使王谕:

      迩来边衅已开,烽燧频传。本帅已传檄河、鄯二州,发兵驰援洮州。边境各州县须严加戒备,所有货易、采风事一概禁止,以防奸宄。各宜慎之戒之!

      “烽燧频传,慎之戒之……”李白指着那寥寥数语,冷笑出声,“陇右皆知我洮州遭袭,为何唯独传不到长安?是有人刻意阻塞言路,还是那‘贵妃新妆’比一城百姓的生死更紧要?!”

      王昌龄摇了摇头,抬手按在李白紧绷的手臂上,安抚着他的激动,颇有些有气无力道:“太白,纠结这些,于眼下有何意义?长安言路,执掌在谁,你比我更清楚……”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急促鼓声打断。咚!咚!咚!鼓点敲碎晨曦的死寂,这意味着情况危急,全城持续宵禁,解禁时间未知。

      “听到了吗?危机未除,城门依旧紧闭,宵禁持续。你我,还有这馆内众人,至少今日,仍要困守于此。”王昌龄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把诗牌收回。

      最后一丝侥幸被现实碾碎,两人都不再做声。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是那冰冷的官方通报,是长安的繁华热议,是两个年轻弟子生死未卜的残酷现实。

      而他们,作为师长,此刻却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残垣断壁间,被动地等待。

      寒风卷过,吹得王昌龄单薄的身形晃了一晃。李白见他脸色愈发难看,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与焦虑,低声道:“少伯兄,外面风大,先回屋里吧。无论如何,总得顾惜身子。”

      王昌龄怔忡片刻,缓缓点头。他低头看着自己那身银线梅花白袍,昨日之前,它还是飘逸出尘,此刻却已是污渍斑斑,甚至被火星烫出几个窟窿。

      他伸出手,拂过袍角一块干涸的暗红血迹,不清楚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可惜了……这身好料子……怕是再也洗不出来了。”

      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李白也看向自己那件同样沾满烟灰的白袍,尤其是看到那几处刮破,心中酸楚,但嘴上依旧洒脱豁落:

      “袍子而已,旧了脏了,回去再裁便是。人能平安离开这洮州,比什么都强。”

      王昌龄没有再说话,只是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死寂的城池,这才跟着李白,步履沉重地转身,走回那间充满了苦难与等待的沽文馆。

      曙光在他们身后慢慢铺开,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天地之间的沉重阴霾。

      日光逐渐爬上沽文馆的书架。

      崔清强行将赵九按坐在一张还算完整的椅子上,他带伤忙了一夜、脸色煞白,看着好像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

      “赵兄,你去歇会儿,这里交给我。”崔清看着赵九吊着的胳膊和满眼的血丝,语气强硬,“你已尽力,洮州百姓会记得你的功劳。若你再倒下,才是真正的损失。”

      赵九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一阵眩晕袭来,让他不得不靠在椅背上。

      他确实到了极限,只得苦笑着点点头,声音沙哑:“有劳崔兄了……若有急事,随时唤我。”

      说完,他艰难地起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转到后院临时用屏风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昏睡。

      崔清则走到沽文馆的大门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微微阖眼。他并非真的入睡,而是在高度警惕下假寐,耳朵捕捉着馆内外的任何异常声响。

      城中十之七八的房屋已成废墟,尤其是各级衙门,更是吐蕃人重点攻击的目标,损毁尤为严重。

      反倒是这沽文馆,虽也有损毁,但主体结构大致完好,矗立在废墟之上,格外醒目。

      “为何独独此地受损较轻?”崔清闭着眼,心思却转得飞快,“是因为依山而建,位置相对偏僻?还是……在吐蕃人眼里,这沽文馆根本算不上什么要紧衙门,不值得浪费兵力刻意摧毁?”

      他胡思乱想着,试图从敌人的逻辑里找到一丝解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崔清立刻睁开眼,只见两名满身烟尘的兵士用临时找来的门板抬着一个血人冲了进来。

      “崔长史!从死人堆里挖出来一个,还有气!”一名兵士急声道。

      “快!抬到那边空位!”崔清立刻指挥馆内还能行动的人上前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伤员小心翼翼地从门板移到铺着干草的角落。

      崔清蹲下身,仔细查看。

      这是个年轻人,看身形似乎还未完全长开,脸上沾满血污和黑灰,但隐约能看出原本白净的底子。身上穿的像是读书人的襕衫,此刻已被血浸透,被利刃划得破烂不堪。

      “唉……”崔清心中暗叹一声,取过清水和布巾,亲自帮医官擦拭伤员脸上的污垢。

      “看这年纪,这模样,说不定是个等着来年开春进京考进士的举子。苦读这么多年,平白遭此大难,真是……时也命也。”他心中涌起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

      “刘七师兄?”一个微弱而惊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崔清转头,见是一个更年轻的学子。他想起来了,昨夜王夫子和这几个孩子围在一起,想来这都是夫子高足。

      这孩子被安排在不远处休息,此时正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这边,正是姚二十六。

      姚二十六见医官要给新来的伤员清理伤口,便强撑着过来帮忙,小心翼翼地想将伤员身上与伤口黏连的破烂衣衫解开。

      他看着那张擦净血污后渐渐露出的苍白浮肿但依旧可辨的脸庞,手猛地一抖,又惊又喜地叫道:“是刘七师兄!夫子!是刘七师兄!”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王昌龄休息的角落。

      王昌龄正与李白相对无言,沉浸在压抑中,听到姚二十六带着哭音的呼喊,霍然起身:“二十六,你说什么?”

      “刘七师兄!他……他活着!被抬进来了!”姚二十六激动得语无伦次。

      王昌龄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被李白一把扶住。

      “少伯兄!稳住!”李白的声音也带着激动。

      两人小跑着冲到伤员跟前。王昌龄扑到担架旁,颤抖着手轻轻拂开刘七额前的头发,看清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是刘七!虽然伤痕累累,但确确实实是他!

      王昌龄猛地抓住一旁正在忙碌的医官的手臂,近乎恳求道:“医官!救他!一定要救他!他还这么年轻,才二十岁啊!”

      那医官已是疲惫不堪,眼窝深陷,但面对王昌龄几乎失控的情绪,他还是极力保持着职业的平静,放缓声音道:

      “先生放心,到了这里的伤员,我们必定竭尽全力。只是……他失血过多,伤势沉重,能不能挺过来,最终还得看他的造化和他自身的元气。”

      崔清和李白也围了过来。崔清查看了一下刘七的伤口,对王昌龄低声说:“少伯公,看伤势多是皮肉伤,并未伤及根本。如今到了这里,有全城最好的医官。吉人自有天相,这孩子定能逢凶化吉。”

      李白也用力点头,揽住王昌龄颤抖的肩膀:“是啊,少伯兄,此刻唯有相信医官,相信刘七自己。”

      王昌龄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打扰医官,默默地在离刘七不远的地方席地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

      李白挨着他坐下,无声地陪伴着。

      崔清见状,知道不便多言,只是默默退下,转身去忙碌,安置其他陆续送来的伤员。

      王昌龄望着崔清忙碌的背影,忽然幽幽念道:“追镝使啊……”

      李白不解他为何有此感叹,问道:“怎么了?”

      “岑二十七也是追镝使。”王昌龄垂眸,摩挲着怀里的诗牌,感受到诗牌隐隐的震动。

      他是看到岑参接二连三的消息才知道诗牌可以查看外界讯息的。这孩子,远在安西,却也惦记着在洮州的自己。

      此前,王昌龄一直心乱如麻,只回了一句“尚可,人在沽文馆,暂安”。

      而直到现在,诗牌上“飞雪平沙”仍在闪烁,显然还有话说。王昌龄再次掏出诗牌,和李白一同查看。

      【飞雪平沙】:少伯兄安好便好!

      【飞雪平沙】:沽文馆确实是个好去处。其自成体系,不同于寻常衙署。吐蕃此袭,想来意在摧毁州府军政枢纽,未必会留意此等“清贵”之地。

      【飞雪平沙】:太平年月,沽文馆或是闲散所在,战时,反可能成一方净土。万望珍重!

      王昌龄与李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苦涩。这买卖文章之地,烽火狼烟中反倒成了救命稻草。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馆内气氛凝重,只有医官偶尔的低语和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刘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刘七!你感觉如何?”王昌龄再次扑到担架旁,颤抖着问。

      刘七的眼神涣散,适应了好一会儿光线,才聚焦到王昌龄脸上。他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夫……夫子……”

      “我在!没事了,没事了!”王昌龄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

      刘七的眼中瞬间涌上泪水。他猛地挣扎了一下,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还是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裴……裴五师兄……被……被吐蕃人……抓……抓走了!”

      “什么?!”王昌龄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引开他们……跑不过……我……我被砍倒……”刘七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微弱,“我听见……裴五师兄挣扎……他们,他们叽里咕噜……后来……有个吐蕃人,用唐话说……‘文人,有用’……”

      “文人……有用?”王昌龄重复着这四个字,眉头紧紧锁起。

      刘七说完这番话,头一歪,又昏睡过去,刚刚擦净的脸上淌下两道泪痕。

      王昌龄缓缓站起身,脸上的悲戚和茫然渐渐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如铁。

      他转身,目光在馆内搜寻,很快找到了正在协调事务的崔清。

      他大步走过去,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崔长史,劳烦你——带我去见霍英华将军。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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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带带隔壁:《诗牌初唐 神都拾遗录》,赛博诗坛前传~ 带带预收:《诗牌盛唐Ⅱ 洛阳嘉年华》~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