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围猎 ...
-
一片黑暗里,被灯光照得发红的眼皮,本能地颤抖着。
生命的最后一秒,被延展得无限地漫长。终于,随着那一道冰凉的手心贴上我的皮肤……束缚我良久的枷锁,也终于在这一刻化为了齑粉。
失败的实验品会成为吞噬者的饵料,尽可能地发挥最后的一点价值——刺眼的灯光下,我看不清那个即将吞噬我的人是谁,但,已经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寂静。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轻盈而诡异的力量,将我的灵魂托举起来。而后——猝不及防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将我本人的意识挤压得粉碎……
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瞬间抽离——无数陌生的画面,伴着尖锐、刺耳的风声,像影院的回廊里、旋转的海报,在我的眼前闪过。
这里是……濒死的走马灯吗?
我颤抖着,按住自己的脑袋。
可是,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陌生的场景。仿佛众生百相,都从我的眼底流逝。
一片混乱的嗡鸣。
我头痛欲裂地,看见夜晚沉寂的办公大楼,看见幽深的丛林,看见一个背对着我的身影,头随着枪声绽开,然后,尸身被踢进夜晚的湖里。
我听见无数嘈杂的声音——欣喜、冷静、歇斯底里。
我看见……看见许多张欢愉地汗如雨下的面孔,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闪而过的瞬间,我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我看见母亲的脸。五彩的阳光——母亲抱着小时候的我,在教堂的穹顶下受洗。
我听见神圣的唱诗,接着,一道稚嫩的童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
「母亲,您怎么知道,她一定愿意受洗呢?」
再然后,是一记清脆的耳光——“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
灼热的疼痛感,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带着汗的手心渗出来。
扭曲、飞逝的画面里,我看见无数个闪烁而过的,长大后的自己——上学的自己、回家的自己,和父母争吵的自己……穿着研究员的白色制服、和行动科的黑色制服的自己,暗夜密林的阴影中,被吞噬了左臂的自己,还有……进监狱的自己。
铁栏的阴影下,那一张迎着阳光、被火焰烙印着灼痕的脸,如同水波中的倒影,平静地微笑着。
「莉西亚。」
蓦然间飞走的画面。
莉西亚。
苏其。
那天晚上的——布莱特、菲利克斯,还是……阿文德?
如同看遍了自己的一生一样,但……不是我自己临死的记忆,而是被吞噬的,许多个亡灵眼中的我。
还有无数人。无数我或许认识、或许陌路的,不知下落的人。交错的记忆,如同一条条或长、或短的河流,最终,交汇在了这样一座狭小的实验室。
一片炽白而刺眼的灯光。
我剧烈地喘息着,捂着脸——逐渐消去了灼痕、变得平整的脸,跪在空无一人的地面上。面前,空荡荡的制服、皮鞋,和纸笔,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
厚重的铁门外,猝然地,拉响了一片尖锐的警报声。迎着忽明忽暗、闪烁的红色光束,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许久不曾活动过的双腿,麻木得好似踩在棉花上一样。同样的,还有我的双手……刺耳的声波里,残缺的左臂正沿着幻肢的轮廓,长出真实的血肉……
耳畔,只剩下血肉交织的闷响,和我自己清晰、急促的喘气声。我看着这样噩梦般的场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生长出来。
——我分不清,这到底是死后的虚幻,还是真实的世界……正如金舜熙,分不清「奇迹」与「地狱」一样。但,只要我的意识还存在一刻,就没有再坐以待毙的理由。
假设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世界——那么,尽管难以置信,但在一定的条件下,人类是可以「反噬」吞噬者的。而这个条件,只有我、和金舜熙——我们两人联起手来,才有可能知道吧,
虽然,这个除了自己的民族,其余的一切都不在意的女人,未必会与我联手就是了。
不,都不重要……
我心脏猛跳地,拾起在那一摊狼藉的残骸里、掉落的工卡,刷开了这一座逼仄的房间里、囚禁我已久的门禁。
「米塞尔·兰道夫」
周围,暗红色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剩下急速变动的字符,与近乎停滞了呼吸的心跳,终于……
「验证成功」
白色的房门,缓慢打开。随着流动的微风,一同扑向我的,还有随着这个名字不断清晰的……记忆的脉络。
……
脑海中,宛若岩浆一般,无数涌动的回忆里,我自己的意识只占了一个很小的角落。有好几个瞬间,我甚至恍惚自己是谁——毕竟,与被我反噬的这个男人相比,我自己的人生,是那样平淡,而漫长。
出生于酒馆的,国防副部长——帕特里克·兰道夫的私生子。
受父亲遗传的影响,自降生以来,便有着吞噬者的身份,七岁时,被亲生父亲接回家中,由他法律上的妻子收养。
这一对出于政治联姻而结合的夫妇,暗地里,实则同床异梦。那位夫人的第一胎所生下的,并不是帕特里克的亲生儿子——对于吞噬者而言,检测这一点非常方便——随着还没来得及发出啼哭的婴孩,被道貌岸然的男人所吞噬,病床上,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恐惧而面色惨白的女人,迎着男人失望的目光,将无尽的厌恶,还有……愤恨,按进了心底。
再后来,这名私生子被接回家中,接受自己从前无法想象的、贵族的教育。尽管如此,这对夫妇还是打心底地鄙夷着他。随着弟妹的出生,这位名义上的长子的地位,愈发地无关紧要……甚至,作为被献给莱茵·克劳德、巩固政治联系的祭品,经历了宛如无尽噩梦一般的一切。
实验、采血、器官摘取——直到某次实验的执行者,苏其·温特莱德被他所吞噬,这个挣脱束缚的“样本”才得以成为「月食」项目的主刀之一——但即便在那之后,一些吩咐外面的杀手、吞噬者去完成的脏活也还是交由他做,直到,目标变成了他自己的亲生母亲。
接到任务的时候,这个疑似患有情感隔离障碍的男人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当母亲的记忆,伴着濒死时绝望的眼神,一股脑地涌进心头——他还是仓皇地尖叫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崩溃之中——这个瞬间,也是他觉醒「异种」能力的时刻。
「好想、好想保护她……」
只有在罪恶已经铸成时,他才无比清晰地,体会到心底汹涌的暗流。
——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她。
「保护她」
犹如信号错乱一般,刺痛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幕幕卡顿的画面。
最终,定格在一张褪色的证件照上。
相框里,穿着行动员制服的女人,微笑着,面对眼前的镜头……快门按下,眼前的画面,一霎惨烈的扭曲。
镜头一转,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夜雾浓重的丛林里,这个女人沾着鲜血的脸上,那双无神、颤动的瞳孔,挣扎着,用尽最后的一丝理智,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
我恍惚地、与声音的主人同样绝望地……听着布莱特·格鲁的惨叫,从“我”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在她们救下我的、那一片恍若没有尽头的黑夜,被菲利克斯的双手控住的、那一支带着滚烫温度的手枪,不久前,刚刚击穿了布莱特的锁骨——在对方端稳枪械,准备朝那名「异种」射击的时候。
「虽然还不清楚她情报的来源是什么……」
一阵朦胧的电流声里,我错愕地,听着那名幕后的操盘手——莱茵·克劳德的声音,云淡风轻地,回响在“我”——米塞尔·兰道夫的耳畔。
「但,总之,计划被阻拦了。」
「有两位主动请缨的姑娘,要去处决奥弗洛尔。」
「布莱特·格鲁,还有菲利克斯·里希特——资料已经发给你了。你更希望谁今晚活下来?让她把奥弗洛尔保住。多谢了。」
伴随着电话挂断的钝响……
“砰”
血色的迷雾,在视野中央绽开。
……许久,重新清晰的耳畔,只剩下布莱特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密林的深处回荡着。
沾着辛辣血点的眼睛,转向身后的一瞬间——那名刚刚修复好身体、居高临下的「异种」,也不禁迟疑着退却了几分。
……
“可惜了。”
犹如惊涛骇浪的雨夜,日出时,只剩下一片平静无波的水面。伴随着那晚的卷宗,被一同封存的,还有所有人,关于那一出惨剧的记忆。
回过神时,只剩下女人轻微的叹息,和……悠扬的背景音乐声。
闲适、明亮的餐馆内,戴着墨镜、穿着皮衣与长裙的莱茵·克劳德,若无其事地,一片、一片地掰弄自己手上的花瓣。
而坐在她对面的米塞尔·兰道夫,只是遗憾又“绅士”地,替她切割盘中餐。
“暂时,凑不齐人和我打尤克牌了。”
她声音低沉,却没有波澜地,就着餐厅里旋律婉转的提琴声说道。
黑色镜片的遮盖下,看不见她眼中的神情,只有对面男人恭维而浑不在意的脸,在明亮的反光下悠悠地晃动着。
说来,或许难以置信,但莱茵·克劳德——至少,就米塞尔·兰道夫所知的信息来看——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尽管,她从不介意与吞噬者独处一室,乃至于肢体接触……特别是玩味地抚摸金的脸。就像是游刃有余的猎手,享受着骑虎的惊心动魄。
“我以为,您会更心疼那两位姑娘呢。”
那一片静谧、悠扬的曲调里,米塞尔淡漠地笑道。
“有一位,虽然暂且活着,但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敬佩且感激的长官,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
“不过,对她而言,与其因为残疾而被人讽刺「德不配位」,又或是更加惨烈地战死,或者,是退役后作为长女被家人敲骨吸髓——以第一行动科队员的身份安乐死,恐怕,是最好的结局吧?”
然而,在他面前,这位只露出嘴唇的神秘女人,却只是淡淡地,放下指尖被掰得只剩下两瓣的茉莉花,抿了一口白色酒汁的杯沿。
“我没有想那么多。”
她放下酒杯,平静地微笑着。
“我要她死,是因为我需要她死——因为,我是个杀人犯而已。”
比起那些死去的、有名有姓的生命,莱茵·克劳德似乎更加惋惜,自己的决策未能达到最优解。
本来只需要折损两名部下的,结果,却一下失去了三枚棋子。本来,可以提前布局救援线路,派更加无关紧要、贪生怕死的人去,却偏偏折损了两名精锐……不,在更早的时候——如果能早些取舍,果断地除掉那个喜欢擅自行动的混血儿的话——明明她无亲无故,应该是没有多大障碍的。
不过,很快,莱茵·克劳德便将目光投向了下一盘棋局当中——
对于我本人,希斯因·温特莱德的,下一场围猎。
“人事部那边,我的确可以搞定,”米塞尔默契地微笑着,迎着她的视线,轻声道,“但是,她真的会上钩吗?”
“早晚的事情。”
散落在桌角的花瓣,披着阳光,被女人指尖温柔的动作碾碎。她托着自己的腮,悠悠地开口。
“她残疾成这样,无法找到其他工作;自己的兄弟又死在这里,以她的个性,不会放弃调查——对了,招聘简介上,记得写清有内部转岗机会——说不定,她还惦记着自己的研究梦。”
莱茵·克劳德感叹地,轻笑了一声……话语间,听不出分毫嘲弄的意味,只有令人背后发寒的、步步为营。
“到时候,如果她自己来应聘,便直接通过;如果有别人牵线,便象征性收点好处……反正,她现在归你了。”
……
恍惚间,分神的一霎那,一道灼热的红点,如同迸发的火星,将我的眼角闪得一阵刺痛。
——刺耳的枪响,击穿脚边的瓷砖,好几块冒烟的碎片散裂开来。滚烫的空气里,鼻尖,残留着堪堪擦过的、硝烟的气味。
很快,一阵清脆的换膛声。
伴随着胸口急促的心跳,我转身,瞥见仓促疏散的人影中央,二楼的平台上……一位似曾相识、褐色头发的狙击手,正将瞄准的红点,转向我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