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惊尾

8、八章

　　杨甘露的眼镜度数又涨了100度。

　　上学时杨甘露没说，为了不误课或者自习，她忍着模糊、隔阂和不真切，周日才去了眼镜店，重新测了度数，又另外挑了一副眼镜架，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回了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
　　然后，她掏出手机，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上面的软件，接着走出房间，来到厨房。

　　“妈妈，” 她说，“你帮我拿着吧。”
　　母亲不明所以又深感欣慰，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水，接过。
　　“如非必要，我不会来拿，但如果我要动手机，你一定要在旁边看着。” 杨甘露叮嘱。

　　、、、

　　高三上半学期杨甘露简直是在拼命学。
　　没办法，她要补的实在太多了：

　　语文还好，她背了几个范例作文分数基本上就稳定了，整体的分也能维持在110以上。高二开学杨甘露考了113，高三二模的时候杨甘露考了121。
　　英语的话杨甘露每天一下课就背单词，翻来覆去地背，英语作文模版自己背一遍，觉得背熟了就在草稿纸上打一遍模型，每天更是两套英语卷子的做，将完形填空从十五个错十一个硬生生提到只错三个，虽然还是比不上班里考145以上的大佬，但也不是菜菜的那些了。高二开学杨甘露考了101，高三二模的时候杨甘露考了129。
　　最头疼的还是数学。她试着做课外练习题，发现根本不会，问过老师后选择从必修一开始将数学书上的例题和课后习题一一解答，草稿纸用了厚厚一沓，数学老师也为她量身定做了独属于她的难度阶梯题。高二开学杨甘露考了60，高三二模的时候杨甘露考了101。
　　物理的分数简直惨不忍睹——个位数。杨甘露决定开始学习之后又考了几次试，每次都是二三十分，还取决于她选择题能蒙对几个，每次看到成绩她都和周围的同学打趣然后背地里偷偷哭。她发誓自己要永远记得那种感受：愤恨，又无能为力，因为清楚这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高二开学杨甘露考了39，高三二模的时候杨甘露考了61。

　　小三门的提分她打算边听老师的复习边在家听网课，网课的话就听基础，不听拔高。
　　小三门总分高二开学杨甘露考了120，高三二模的时候杨甘露考了179。

　　她摒弃了睡眠时间，每天四点五十起，十二点睡，中午就眯个二十到三十分钟，再乘着早饭和下课时间睡十几分钟。
　　即使如此，时间依然紧迫到让杨甘露崩溃。

　　她不再照镜子，头发也是随便一扎就跑向学校，脸部油腻也不管。
　　杨甘露也养成了一个小小的习惯：没事干的时候她会用右手的拇指去抚摸同一只手的中指左部——那里有一块儿厚厚的茧。
　　她抚摸着那块儿茧，好像摸到了自己具象化的努力。

　　高三一年下来杨甘露瘦了16斤，原本合适的校服外套都显得空空荡荡，头发掉了厚厚一大把，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是写数学或者物理时随手一顺都能顺下一缕发丝，泛着些黄的，干涩的，不再是之前漂亮柔顺的黑色。

　　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她看着自己526的总成绩，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看青春校园小说。
　　她再也不信上课睡觉努力恶补两个月直冲700分的主角。

　　——她不是任何小说的主角。
　　叼着无味的面包做着枯涩难懂、仍有泪滴印记的练习册，杨甘露清晰地认识到。

　　【但我是自己的主角。】

　　、、、

　　高三下半学期学校安排了很多自习，目的就在于让学生们查漏补缺，不要一味地往前走，适当回头看看巩固基础。

　　杨甘露翻出她的错题本，一道道做。
　　刚开始她发现自己有很多题还是不明白，但这时她已经能很好地面对了——她会去办公室问老师，自己班里的找不见就去问其他班的老师，问完后在桌子上留下颗糖或者其他小零食当作谢礼。回了班挡住老师的笔记再做，如此反复了三遍，期间熟得不能再熟的题直接扯了扔掉，以免之后浪费时间。

　　倒计时的电子屏显示的精确到分和秒，只要站着看上几秒心里就会涌出巨大的、吞天盖日的惶恐。
　　似乎时光匆匆，三年转瞬即逝。
　　杨甘露每次走进校门，心里都会涌出恍惚。

　　举目不见天光。
　　暗无天日。

　　她的高中，她的平淡庸俗一点都不青春的高中，似乎要结束了。

　　、、、

　　高考前一个月，她的学校有人跳楼了。

　　在同学的交谈中杨甘露知道是个女生，杨甘露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据说她性格很好，朋友很多，喜欢吃章鱼小丸子，再过六天就是她的生日，她的朋友们已经给她订了一个章鱼小丸子样子的蛋糕。
　　女生高中前两年半的成绩都很好，直到高三一模，她的校排名退了一百一十三名，之后所有的排名都没有再起来。
　　杨甘露想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了。
　　在那张电子屏的红榜上，那个名字曾经徘徊在第二、三张，大概四十到八十名的位次。
　　但是杨甘露没有见过这个人，可能因为不在一个楼层。

　　得知消息的那天是个晴天。阳光非常好，天气晴朗，天上还有云。
　　消息没有大范围传开，都是小道消息。
　　学生们还是照常出去跑操。
　　救护车驶出校门时没有响。
　　那个女生最好的朋友坐在地上哭，眼泪吧嗒吧嗒往地上掉，地面是灰色的，晕成了黑色。
　　老师来拉她。

　　周围都是议论，杨甘露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听见了哭声。
　　听见有人嘻嘻哈哈的说：“终于少一个竞争对手，能不能多跳几个。”
　　听见有人不无希冀的说：“学校这次会放假吗？”

　　毛骨悚然。

　　杨甘露站在阳光下看着，明明太阳很暖，明明喧嚣，她却觉得浑身发冷，世界都安静。
　　于是世界在那一瞬间变成一台洗衣机，有人按下按钮，天地开始旋转，杨甘露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甩出天边。

　　可是为什么？
　　太阳底下，杨甘露想。
　　她明明是那么痛苦。

　　“我们都是花，要允许我们枯萎”。
　　——这是那个女生写在数学必修一教材扉页的话，翻过去，夹着一张考了64分的高三二模数学卷子。
　　一章的伊始，一生的终结。

　　杨甘露看到群里被人偷拍下的数学卷子，想起自己一模时的分数。
　　一样的低谷。
　　她的一模和没学时差不了两样，就高了二十九分。
　　明明之前的几次考试分数都在560附近，一模直接跌到500。
　　杨甘露没哭，她只是看着成绩表，就那么呆呆的看了一个晚自习。
　　她怀疑自己学习的天赋是否早已在懒散懈怠中被收回，她怀疑自己是否空努力无结果，她怀疑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她怀疑自己再也走不上那条路……

　　然后她的同桌——一个非常腼腆但学习成绩超好的女生——轻轻怼了她胳膊肘一下，递给她一张纸条。
　　杨甘露打开。
　　——要不要我帮你分析一下卷子？
　　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赘述，坦诚，直白，简明扼要。
　　杨甘露转头，看见她的同桌递过来几张餐巾纸，右手还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杨甘露接过之后照做，才发现自己无知觉间泪流满面，鼻涕和泪水混着挂在脸上、下巴上，脏兮兮的。

　　后来的周考、月考、期中、二模，杨甘露考的都很稳定。
　　她由衷的感谢自己当时的同桌。
　　虽然是竞争对手，虽然是“高考”这一战场上的“敌人”，那个女生依然义无反顾地放弃了两个自习的学习时间，和她在A4纸上安静的梳理数学和物理卷子上每道题的知识点，教室里安静，她们也安静，没人说话，只有纸张摩擦过桌面和笔尖接触草稿纸的声音。

　　杨甘露永远记得那两个自习，也永远记得那个姓李的女生。
　　虽然她们后来的关系还是淡淡的，说的话也还是之前那几句，“我过一下，谢谢” “用一下你的修正带，谢谢” “捡一下我的橡皮行吗？掉到你椅子下面了……谢谢” “作业写什么？”
　　但是她帮她重新找回自信，重新站立起来。

　　她熬过来了低谷，因为那时有人在她身旁。
　　但她不会指责那个喜欢章鱼小丸子的女生，虽然她已经听过很多人说的“撑一下就好了”的话。
　　但是如果能撑下去，谁会想经受死亡？

　　人生那么短又那么长，那么简单又那么困难，她只是别人人生的旁观者罢了，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去对待那些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她没有看过同学的冷眼和讥笑，她没有听过认识的人的嘲讽。
　　她无法真正感同身受那个女生。

　　她只能尽自己可能，对自己之后所做下的决定慎重、慎重、再慎重。

　　——毕竟她还没有去collapse去过的地方呢。

　　、、、

　　高考前几天学校举办了晚会，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去给高三学子加油。

　　大部分节目都是唱歌和跳舞，仅有的几个舞台剧时长也很短，但欢呼声和掌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毕竟这算是枯燥乏味的高三生活中仅有的一点乐趣和放松时间。

　　坐了半个多小时，杨甘露终于等到了她最想看的节目——汤同学的《起风了》——经典中的经典。

　　这个节目还是她从汤同学的同班同学嘴里套出来的。

　　——那又如何？
　　杨甘露理直气壮地想。
　　——我就是喜欢他呀。

　　我不知道怎么遏制我的喜欢，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遏制。
　　我知道他有女朋友，可我还是在想为什么不会喜欢我，虽然我样貌普通、成绩一般……但是我脾气很好，朋友都说我很有趣。
　　我认为喜欢一直都是两个人的事情，结果现在我却是在暗恋。

　　但是当那天下着暴雨，教学楼大门处的你把手里的伞塞给我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是听见了心跳和你的声音。
　　我也只是看见了你平淡的双眸，就像只是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却给了当时候的我多少善意。

　　汤同学的嗓音很清澈，唱起歌来又是不一样的感觉，温柔又缱绻。
　　很俗套的比喻——

　　【水流过我身边，无踪迹，温柔，和他一样。】

　　、、、

　　坐在台下，杨甘露看到时空界限在模糊。
　　一帧帧，闪动着，跳跃着，在水光一样的纹路里发出嘈杂电波。

　　明明前年、去年她还是在自习下了后偷跑出来看的学生，怎么今年就光明正大地坐在这里了呢？
　　明明心里感觉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个校园，怎么今年就要离开了呢？
　　明明和很多人都没有认真的说过话，怎么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呢？
　　明明……
　　明明…………

　　【明明还没有开始好好学习，怎么就要结束了呢？】

　　、、、

　　高考前最后一个晚自习，杨甘露没回家，还是待在教室上自习。

　　过去一年，她一次比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和愚蠢，又一次比一次以更快的速度爬起。

　　所以这个晚自习，她看着做过无数次相同的题型、现在终于全部做对的一道物理大题，放下笔，哭了。

　　、、、

　　都说每年高考最紧张的从来都不是高考生。
　　在老师、家长尚且担心时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在讨论去哪里玩、染什么发色、美甲做什么样式、考完要通宵打游戏……

　　杨甘露听着听着，不由得笑起来。

　　不为什么，就是感觉很有活力，很活泼，很……
　　杨甘露想了想，不知道什么词更确切，所以她还是用了一个俗套、但永不过时的形容：
　　——很青春吧。

　　、、、

　　杨甘露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和平常一样，先复习了一遍，英语3500单词又从头到尾过了一次，最后是错题本。

　　她关了灯，躺到床上准备睡觉时母亲过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说，“明天一定要高考顺利”。
　　杨甘露在她走后缩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她开始后悔那被她浪费了的两年，可现在干什么也无法弥补当初被浪费了的时间。

　　那时候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

　　杨甘露想骂自己，却发现说不出口。
　　因为她明白如果现在穿越回到过去，她还是无法面对所有人，她无法面对他们那些可怜的、怜悯的目光。
　　她还是会放纵。
　　毕竟最好的解脱方法是堕落。

　　她的高中不会迎来最好的结果，但是无论怎样……
　　——我要把这场仗打得漂亮一点，再漂亮一点。

　　、、、

　　我们都是普通人。
　　普通又平凡，随处可见。
　　可我们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个人生无论是苦难还是幸福，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谁也夺不走。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来把它变得好一点呢？

　　毕竟还要活下去。

　　你看，你经常去的便利店里那个总给你几块糖的姐姐有一个关系很好但没有在一起的青梅竹马，菜市场里为了几毛钱争的面红耳赤的大妈家里有一个偏瘫的女儿和脑中风的父亲，说话总带着点口音的环卫工人小时候也有一个当大老板的梦想……
　　我们从来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会变好还是会变差。

　　但是，选择权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是吗？

　　、、、

　　高考那几天有着一种喧浮于考试表层的热闹，盛大，但又与高考本身不吻合。
　　如果硬要形容，杨甘露把它称为“葵花贩卖者的噱头”。

　　杨甘露走过翘首以盼的人群，心中的紧张更甚。
　　手中捏着袋子的部分已经出汗，身上有些黏，想喝水，又怕上厕所。

　　她随着浩荡人群进入考场，余光中看见红色横幅。
　　日光骄烈，什么都失声，什么都无言。

　　这是属于一个人的战场，千军万马，不过几字之差而已。

　　杨甘露只期盼着快点过去，结果好一点。
　　仅此而已。

　　直到拿到卷子，亲手握住，杨甘露的心才稍稍稳定下来，虽然腿还在发软，手也在抖，但她还是强装镇定的把卷子和答题卡全部过了一遍看有没有印刷错误，结果是没有。
　　——幸好没有。

　　她深呼吸……

　　写下第一个字。

　　于是未来就此开启，在书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