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爱人》路路江

18、存在的痕迹

　　“安娜。”周一一大早，虞安娜久违地接到了老爸的电话。

　　她在电话这头停下所有动作，嘴巴周围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老爸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被上紧发条，在接到大脑指令以后重复起熟悉的运作流程，口齿清晰、语调昂扬地发出声音：“爸爸早上好。”

　　老爸的声线听起来没有什么起伏：“好，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她答。

　　“爸爸去看一下你，好吗。”老爸陈述着说出了一个问句。

　　虞安娜没有回应——她并不欢迎老爸。

　　老爸全然不在意她的反应：“开门吧，我在外面了。”

　　在外面了。

　　混蛋。混蛋。混蛋。

　　虞安娜避无可避，只好赶紧把餐桌上摊开的公考资料一股脑地塞进厨房的储物柜里。

　　她没有时间再准备别的，赶忙冲去开了门。

　　还好，只有爸爸一个人。

　　“爸爸，直接进来吧。”虞安娜不是没有多一双的拖鞋，可哪怕只是前两周虞杰森穿过的那双，她也丝毫不想让老爸换上。

　　——她不欢迎老爸和老妈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不能让老爸产生一点儿能够常来这里的错觉。

　　老爸进来后径直坐在沙发上。

　　如果是老妈过来，那她一定会绕场一周，连床铺被套都得掀开来检查一番，等她心中有数以后，才会开始开口挑刺儿。

　　虞安娜进了厨房，翻箱倒柜才找出来几只看起来泛黄得没那么明显的纸杯，盛上温水：“爸爸，喝点儿水吧。”

　　希望老爸不会因此拉肚子。

　　老爸并没有碰那杯水，只是靠到沙发靠背上：“你最近在忙什么？”

　　虞安娜垂着眸，乖顺地站在一旁：“休息了一阵儿，正准备找工作。”

　　“什么工作？”他问。

　　她的视线从老爸的皮鞋移到他的上衣处，盯着他透明的衬衫纽扣：“还没想好，先看看吧。”

　　“你妈妈很为你操心，”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理解你不想一毕业就成家，但工作不能马虎。”

　　“你大姐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家的事业远没有现在发展得好，所以在工作上帮不了她，可今时不同往日了。”老爸抱着手臂看向她，肚子上的肉被挤成一大块，“爸爸可以给你安排体面的工作，结婚的事情晚两年再说，可前提是你得搬回来，不能再和你妈妈闹脾气。这个房子租出去，租金你来收。”

　　末了，老爸发表总结性陈词：“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不会害你的。”

　　好一个我们。

　　她早该想到，毕竟老爸在教养下一代这件事情上的热忱程度远不及身为家庭主妇的老妈。

　　“谢谢爸爸。”虞安娜看向他，“不用了。”

　　“不用？”老爸的音量猛地拔高，点点不悦从眉心处燃起，烧成一片，两撇浅淡的眉是焚烧过后的灰烬。

　　“爸爸，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和您说过，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亲口告诉您：从离开家那一天开始，我就决定过自己的生活了。不论是富贵荣华还是一贫如洗，我都自己承担，不会麻烦您和妈妈。”

　　她一字一句，意外地没了和老妈对峙时的惊惶。

　　“那你可想清楚了，今后我和你妈妈不会再给你一分钱，工作、结婚也不会再替你谋划一分，出了任何事情，你只能自己担着，不必回来找我们。当然，逢年过节你可以回来喊我们一声‘爸爸妈妈’，别的时候，你就算不得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老爸肥厚的嘴唇蠕动着，不时有反光的唾沫喷出：“我的时间很宝贵，只给这一次机会。”

　　虞安娜并没有像老爸预想的那样开始犹豫，果断道：“爸爸，谢谢你和妈妈的好意，我已经想好了。”

　　“砰！”
　　老爸摔门走了。
　　纸杯里的茶还有余温。

　　虞安娜的神情依旧紧绷绷的。

　　老爸一离开，她就泄愤似的把纸杯里的水倒进下水道，紧紧咬着牙关，把脆弱的杯子在手里揉了一次又一次，直至纸杯四分五裂，纷纷扬扬的纸屑落在地上。

　　落在地板上的纸屑就像老爸带来的寄生虫。

　　爬着爬着就会爬进她的身体里，寄生在她大脑的沟壑里，老爸和老妈的思想一点一点地感染她，同化她，最终她又会变回虞家的好女儿了。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抓起茶几上的抽纸，一股脑地抽出许多张，也顾不得浪费不浪费，从洗手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全新的酒精，直直地往老爸鞋子接触过的地方倒，一时间空气中都是医院的味道。

　　她把纸巾团成一团，蹲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擦，把寄生虫摁死，把老爸鞋子留下的颗粒杀死，把老爸的口水消灭……

　　要是能把所有老爸老妈的细胞杀死就好了。
　　这样虞安娜就再也不是他们的傀儡了。

　　虞安娜双腿麻木，蹲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

　　缓过来一点儿以后，她把老爸坐过的沙发套子，连同沙发坐垫都一股脑地丢到楼下的垃圾收集处，沙发上生出了空荡荡的一块儿。

　　这算挖肉去腐吗？
　　消灭掉所有老爸在这间屋子里存在过的痕迹，就能阻止老妈的入侵，就能让她真正地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了吗？

　　虞安娜站在洗手池前洗第三遍手。

　　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这才是老爸存在过的痕迹啊。

　　她的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源自父母身体的皮肉，每一滴血液都携带着父母的遗传基因，每一个细胞最初都是由父母的受精卵分裂而来……

　　所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存在只是虞安娜的虞安娜啊。

　　没有父母，哪里来的她。
　　没有父母的养育，她也活不到今天，活不到能跟父母针锋相对的这一天。

　　天生的傀儡、天生的附属品、天生的寄生虫。
　　虞安娜，你不过是老爸老妈的孩子，你算什么？

　　她还是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和老妈生得一模一样的鼻子。

　　多可笑啊。
　　怎么会有人愚蠢到想要在自己身上杀死父母。

　　哪怕是死了，她的骨灰里都还是父母的DNA。

　　她永远不可能成为虞安娜了。

　　哪怕死了，烧成灰了，她还是爸爸妈妈的女儿。

　　“呕——”虞安娜突然开始呕吐。

　　火苗从胃里烧起来，火势一路蔓延到食管，到咽喉，到口腔，把看不清内容的消化物卷进火焰里，从狭小的喉咙口燃到口唇外的世界。

　　不能再和你妈妈闹脾气了——
　　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你算不得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原来不听爸爸妈妈话的后果是失去爸爸妈妈。

　　胃里的火烧到眼眶，单薄的皮肤已经透出火焰的灼红，只要再烧片刻，皮肤就会化作灰烬，火势会顺延到她的表皮，将她活活烧死。

　　这时候，人体的自我修护系统正拼死抵抗。
　　眼眶里涌出一股又一股咸涩的泪液，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覆到外焰上，传统的五行学说和现代的物理知识告诉我们：水克火，水能灭火。此消彼长，阴阳平衡，生生不息。

　　镜子里的虞安娜诡异地笑起来。
　　——虞安娜，你现在死不了。

　　她昏昏沉沉地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捧出废纸一样的考公资料，背对着家门，在餐桌前落座。

　　不可以偷懒哦。
　　每天都要学，要跟着学习计划走。
　　妈妈是不会错的，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一定要考上。

　　满页都是荧光笔划出来的疤痕。

　　别偷懒哦，妈妈就在门外，妈妈能透过猫眼，看见你有没有乖乖听话哦。

　　虞安娜突然感觉颈脖一侧发麻。

　　有些痒，像是妈妈俯下身子检查她作业时，发梢拂过她颈侧的瘙痒。

　　妈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