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渡长江》也骨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巷口开着一家快要打烊的餐馆，光线透过油腻腻的玻璃窗，明明灭灭落在少年肩膀上。
　　李沉舟背着灰色双肩背经过巷口，弯腰摸了摸老板养的白色小猫，额前的碎发被排气扇吹得晃动。
　　少年沉默不语的心，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涩果。

　　走巷子中段，才到家。
　　雨已经停了，春夜气温骤升，店里的老墙壁飘浮出年代感的霉味。
　　邱珍没睡，还在后厨包着第二天早上要卖的小馄饨。她拿筷子搅拌了一下瓷盆，盆里装的肉馅在灯泡下新鲜发亮。
　　“卫生间有热水，去洗个澡。”她回头看了一眼被雨淋湿的李沉舟，“别冻感冒。”

　　等到李沉舟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没擦干，抬眼看见这么晚还急匆匆要往外赶的邱珍，开口喊住了她。
　　“邱阿姨，你要出门吗。”
　　“哦，都怪我刚才不小心，把碗摔了一个缺口。”邱珍洗完手，拿挂在墙壁上的毛巾擦了擦，“要是老人家喝汤没看仔细，被缺口划伤了就不好了。”
　　“听隔壁大爷说，附近这几晚有夜市，我去挑几个新碗。”
　　做生意讲诚心。
　　邱珍对待这些细枝末节总是小心翼翼。

　　“我去吧。”李沉舟随手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冲锋衣，阳光晒过的衣服上，洗衣液散发出暖烘烘的香气。
　　“路上小心。”邱珍冲他点点头，“阿舟，快要高考了，你心里学习压力大可以跟我多聊聊。别把自己逼太紧，别老想着去北京，北京去不了，咱就去别的地方，有的是地方去。”
　　邱珍手上揉着面团，担忧盯着半张脸隐在昏暗里的少年。她没什么学历，不知道高考具体是怎么个流程，生怕报志愿的时候耽误孩子，硬是偷偷攒了几千块钱，预约了一个号称有多年高考志愿填报经验的老师帮忙把关。
　　咨询机构大厅里等了很多家长，叽叽喳喳，邱珍无法融入他们五花八门的话题，默默紧张抱紧了怀里的包。
　　“简单问几个问题，全市第一次模拟考刚结束，您孩子考了多少分呢。”好不容易轮到她，专家推了推眼镜，神情疲惫，想直接走个流程就算了。
　　邱珍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成绩单。
　　“拿近点给我看看。”专家不耐烦拉近过来。
　　等看到了成绩，他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摘下了眼镜，直视向邱珍。
　　“别耽误了孩子。”
　　对面那个女人紧张抬手，拒绝了专家助理倒的红茶，小声问能不能给一瓶矿泉水，就超市里卖的最便宜的那种就行。
　　邱珍不懂什么好成绩坏成绩，不在乎李沉舟在学校到底是在学还是没在学。
　　只要孩子好好活着，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怎么样她都没关系。

　　“阿姨说这些话，绝对没有督促你的意思。”狭窄昏黄的后厨里，邱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话急忙解释，窘迫放下面团，十指沾满了面粉，“阿姨就是前几天听别的家长说，他们孩子压力都很大。”
　　那天从专家办公室里出来以后，邱珍一推门，之前在外面个个竖起耳朵偷听的家长都围上了邱珍。
　　此起彼伏的交流抱怨声里，邱珍什么都不懂，只是好脾气微笑着倾听。
　　“听别的家长说，她送孩子去外地培训，全封闭艺校，凌晨三点就要起来背书，练五个小时舞蹈，实在痛到站不起来还要咬着毛巾继续，孩子半夜给她打视频电话，嗓子都哭哑了。”
　　“这也太辛苦了。”
　　面团被邱珍揉圆了，一颗颗小心放在桌子上。她一边转述那一天听到的内容，一边抬头感慨了一嘴：“阿舟，你们班上有艺考的吗。”

　　李沉舟半倚着厨房门，缭绕的烟雾和雨汽，忽明忽暗闪过眼前。
　　很久很久以后，回过神，平淡应了一声“不清楚”。

　　邱珍“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让他买东西早去早回。

　　李沉舟转身，才发现自己心跳微微发乱。
　　唇齿间匆忙咬下一颗薄荷糖，糖果气息清冷。

　　十八岁跳动的心脏薄膜浸泡在一股酸涩感中。

　　他想要她飞得更高。
　　也想要她这一路上，别流太多眼泪。

　　-

　　几条街的商摊星星点点亮起灯。下过雨的地面坑坑洼洼，一路积水，车灯落在水坑里折射出几汪波光粼粼。
　　走到邱珍口中所说的热闹夜市，李沉舟花了十五分钟。
　　附近临近景区和几个地铁口，人流格外多。四季交替，身畔秦淮河的水又绿了一遍。

　　能买到碗的日用品商店在桥对面。他低头走过桥，逆流经过人山人海，河上吹来的凉风轻轻鼓起少年的衣摆，黑色冲锋衣隐在夜色里，擦肩而过的人只望见对方冷白的下颚。

　　走到桥中，天地间突然刮了一阵大风，所有人不得不停下来。
　　“怎么春天起这么大风，冻死了。”
　　“这叫倒春寒懂不懂。”
　　人群中传来的声音被风拉扯得忽远忽近。

　　秦淮河水面上刮来的河风很冷。

　　李沉舟把脸埋在衣服里，风最大的那一瞬间，眯起眼看桥下水波在晚风里汹涌。
　　生命仿佛镜花水月一场梦。

　　南方的冬天太冷了。

　　冷到从他有记忆的千禧年开始，这里的冬天就很少出太阳，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冷雨不分白天黑夜纷飞落下。
　　奶奶的冻疮会发作，在养老院里彻夜彻夜痛到睡不着觉。父母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干活，蹲在工地寒风凛冽的灰尘里，吃着工地门口卖的包子。冷掉的面粉混着冻肉，没来得及品尝出味道就狼吞虎咽滑进食道，食物并不是用来享受，只是为了最简单的生存。

　　少年的心事和生长痛，像是这座南方城市冬天晒不干的被褥。
　　湿漉漉，沉重覆盖在身上。

　　听说北方的天空总是艳阳高照。
　　李沉舟很想晒一晒北京冬天的太阳。

　　他看到书上说，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三年，七十三年，相当于两万六千六百六十三天。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太阳会升起两万次。

　　两万次太阳升起，哪怕能亲眼见过一次北京不会发冷的艳阳。
　　李沉舟都已经觉得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