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难托》笔下春风化雨

38、送画

　　接下来的日子，凌霄阁如同经历了一场严冬洗礼后，终于迎来了迟来的春日暖阳。肃杀紧绷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与小心翼翼的喜悦。

　　萧凛的苏醒，如同给这艘在风暴中飘摇的巨轮重新注入了灵魂。虽然他依旧虚弱，左臂不能动弹，脸色苍白如纸，每日大部分时间仍需卧床静养，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重新凝聚的清明与掌控力，让整个王府都悄然恢复了秩序。太医的诊治更加精心，周嬷嬷熬煮汤药更加用心，连空气里弥漫的药味，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希望的暖意。

　　沈青黛额角的伤口在府医的精心照料下，开始结痂愈合。那圈深紫色的淤痕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身体的疲惫在充足的休息和补养中慢慢恢复，但心境的蜕变，却远比身体的恢复更加深刻。

　　她依旧住在东暖阁，却不再刻意回避主殿的动静。每日清晨，她会亲自去小厨房，看着周嬷嬷将太后赐下的那支品相极佳、据说有续命之效的百年紫参切片入药。她会仔细核对药方，甚至学着辨认几味关键的药材，那份认真和专注，让周嬷嬷都为之动容。

　　午后的时光，她会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书卷，心思却常常飘向一墙之隔。能听到太医轻声的禀报，听到他低沉简短的回应，听到他偶尔因伤口疼痛而压抑的闷哼。这些声音不再让她惶恐不安，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知道他就在那里，活着，清醒着，便是最大的慰藉。

　　那套顶级画具和那支温润的竹叶玉簪，被她重新珍重地摆放在书案显眼的位置。只是心境已然不同。她不再急于提笔宣泄，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倾诉欲望，似乎在经历了生死劫难、确认了彼此心意后，沉淀了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力量。

　　她偶尔会铺开一张素宣，提笔蘸墨，却并不急于落下。目光望着窗外庭院里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万物复苏——那几竿更加苍翠挺拔的翠竹，假山石缝间顽强探出头的嫩绿小草，甚至廊下跳跃着啄食的雀鸟……一切都充满了新生的活力。

　　笔尖悬停片刻，最终只在纸角留下几片随风摇曳的竹影，或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笔触轻盈，墨色淡雅，不再有之前的孤寂或悲怆，反而透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恬淡与安然。她知道，这些画作，最终都会被取走。而她也乐于这种无声的分享，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他传递着窗外的春光与自己内心的平静。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萧凛从未派人召她前去主殿，沈青黛也从未主动踏入。但每日送到东暖阁的珍果点心，种类更加繁多精致，甚至多了一些她无意间提及过喜欢的江南小点。而每当她完成一幅小小的、透着春意的画作，放在案头，第二日也必定会被取走。如同两条平行流淌的溪流，在看不见的地方，心意已然交汇。

　　这日午后，春光正好。沈青黛坐在窗边，刚完成了一幅只有几笔勾勒的《新芽图》，画的是窗外石缝里一株刚刚破土、顶着两片嫩叶的小草。笔触稚拙，却充满了生机。

　　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

　　沈青黛放下笔，以为是周嬷嬷送药或点心，随口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周嬷嬷，而是一个陌生的、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服色、面容沉静的年轻女子。她手中捧着一个尺许见方、通体乌黑油亮的紫檀木盒——正是之前萧凛送来画具的那个盒子。

　　“奴婢云袖，奉王爷之命，将此物交予王妃。” 侍女声音清越，恭敬地福身行礼，将紫檀木盒双手呈上。

　　沈青黛微微一怔。这盒子她认得。里面装着她那套画具。他命人送回？是何意？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示意云袖将盒子放在书案上。云袖依言放下，便垂手肃立一旁，并无退下的意思。

　　沈青黛走上前，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打开了盒盖。

　　盒内，并非她以为的画具。

　　画具依旧整齐地码放在左侧。而在右侧原本空着的位置，此刻却静静地躺着一卷……画轴？

　　画轴用的是上好的素白宣纸卷成，两端镶嵌着温润的青玉轴头，系着简单的青色丝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题签或标识。

　　沈青黛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云袖，云袖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丝绦，将那卷画轴缓缓展开。

　　素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几竿翠竹！

　　笔力遒劲，墨色浓淡相宜，竹竿挺拔如枪，竹叶舒展如剑，透着一股破土而出、直指苍穹的磅礴气势！那风格……那神韵……竟与她之前所画的《凌霄翠竹图》有着惊人的神似！不，不是神似！那笔锋转折间的力道，那枯笔飞白处的苍劲，那留白处营造的意境……分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是萧凛的手笔？！

　　沈青黛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画中的翠竹！他……他也会画画？而且……画风竟与她如此相似？！

　　震惊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神！她继续向下展开画轴。

　　画面下方，在那片特意留出的空白处，并非题诗或落款。

　　而是……几行字。

　　那字迹，沈青黛再熟悉不过！力透纸背，铁画银钩，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决绝！正是萧凛的笔迹！正是那纸冰冷契约上，烙印在她心头的字迹！

　　然而，此刻这熟悉的笔迹，书写的却不再是冰冷的条款。

　　墨色浓重，字字清晰：

　　“旧契已焚。”
　　“锦书可托。”

　　八个字。
　　如同八道惊雷，狠狠劈在沈青黛的脑海之中！

　　旧契已焚？！
　　那纸冰冷的契约……他烧了？！

　　锦书可托？！
　　他……他是在说……他愿意……接纳她的心意？接纳这份超越契约、生死与共的情意？！

　　巨大的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紧紧攥着画轴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八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入灵魂深处！

　　心口那片早已融化的冰魄，在这八个字的冲击下，彻底化为温暖的春水，奔流不息。那奔流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带着新生的、纯粹而磅礴的力量，瞬间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侍立一旁的云袖，眼中闪烁着激动难言的光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王爷他还说了什么？”

　　云袖恭敬地垂首，声音清晰平稳：“王爷说，此画……此字……权作回礼。谢王妃……守诺。”

　　守诺？
　　沈青黛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那日在前厅，她不顾一切闯入，为他撑腰，在他说出“退下”之后，她深深看他一眼，说出的那句“妾身遵命”……她守住的，是他不愿她涉险的“诺”！而他此刻的回礼，便是这焚毁旧契的宣告，和这“锦书可托”的承诺！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巨大的释然瞬间席卷了她！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却不再是悲伤，而是纯粹的、巨大的幸福与感动！

　　她珍重地卷起那幅饱含深意的翠竹图，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指尖抚过那温润的青玉轴头，仿佛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温度与力量。

　　“替我……” 沈青黛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替我谢过王爷。”

　　云袖躬身应诺，悄然退下。

　　暖阁内重归寂静。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书案上，洒在那卷承载着崭新承诺的画轴上，也洒在沈青黛含泪带笑的脸上。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幅画。墨色的翠竹在阳光下仿佛拥有了生命，挺拔向上。那八个铁画银钩的字，如同最坚实的磐石，稳稳地托起了她曾经飘摇无依的心。

　　旧契已焚。
　　锦书可托。

　　冰冷的契约枷锁已然化为灰烬。而这份以生死为墨、以守护为笔写就的崭新情意，如同这春日里最坚韧的翠竹，终于破开了所有阴霾，在这劫后余生的暖阳里，扎下了深根，绽放出勃勃生机。

　　心湖之上，冰消雪融，春水初生。一幅名为“情”的锦书，正缓缓铺展，墨香初透，等待着他们共同书写未来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