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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墨香透纸 ...

  •   藏书楼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沈青黛预想的更加深远。那本泛黄的画册,那位素未谋面却笔触孤寂坚韧的母亲,还有萧凛眼中那瞬间流露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与落寞……这些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日夜萦绕。

      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在那句“画得很好”脱口而出的瞬间,在那道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已然碎裂。冰层之下压抑已久的暖流汹涌而出,冲垮了最后一道坚固的堤防。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酸楚、同情、悸动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亲近感,悄然占据了她心房的每一个角落。

      回到凌霄阁东暖阁,那份无所适从的拘束感似乎淡去了许多。萧凛那句关于母亲的话语,无形中拉近了某种距离。她不再是那个仅仅因契约或救命之恩而被安置于此的“外人”,他与她之间,似乎有了某种不为外人道的、共同的隐秘——关于一个逝去的、同样在深宅中借笔墨诉说心事的女子。

      手腕上那圈浅淡的青黄印记,指尖抚过时,带来的是更清晰的、带着暖意的麻痒。她甚至不再刻意回避隔壁主殿的动静。萧凛低沉沙哑的声音,墨影简洁的汇报,太医谨慎的医嘱……这些声音不再只是冰冷的背景噪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提醒着她,那个男人就在一墙之隔,正在一点点地从死神的镰刀下挣扎回来。

      那份想要执笔的渴望,如同被春雨滋润的种子,再也无法抑制地破土而出,疯狂滋长。母亲手札带来的医理慰藉,终究无法填补那份对色彩、对线条、对用笔墨倾诉灵魂的本能渴望。尤其是在看过萧凛母亲那些充满力量与情感的写意画作后,那份被强行压抑的冲动,变得无比强烈。

      这日午后,暖阁内熏着清雅的兰香。沈青黛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目光却久久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案头那个熟悉的紫檀木匣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滑的匣面上跳跃。匣子里锁着的,是她被遗忘的另一个世界。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抚过手腕的印记,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勇气。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取出贴身带着的小钥匙——那把几乎被遗忘的钥匙,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插入了紫檀木匣那小巧精致的铜锁孔中。

      “咔哒”一声轻响。
      如同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心门。

      匣盖被缓缓掀开。熟悉的松烟墨香混合着颜料的清苦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亲切感,温柔地将她包裹。一支用了多年、笔杆温润的紫毫小楷,几块颜色深浅不一的松烟墨,还有一小盒用贝壳分装着的、早已干涸凝固的矿物颜料:石青、石绿、赭石、朱砂……色彩黯淡,却依旧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光泽。

      仅仅是看到它们,沈青黛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交织着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紫毫笔,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笔杆,仿佛在触摸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砚台里注入清水。她拿起那块最常用的松烟墨,手腕悬空,力道均匀地、一圈圈地研磨起来。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单调而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却如同世间最美妙的乐章,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和躁动。墨汁渐渐浓黑如漆,散发出清冷的松香。

      她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纸面光滑,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提起笔,蘸饱了墨。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着。

      画什么?
      心中似乎有千般思绪,万般景象翻涌。栖梧院的孤桐冷月?藏书楼里那丛在画册上摇曳的幽兰?还是……凌霄阁窗外,那几竿在寒风中依旧挺拔苍翠的松柏?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庭院中,那几竿沐浴在冬日暖阳下的翠竹上。竹影婆娑,新绿的嫩芽在光线下闪烁着充满生机的光泽,与萧凛母亲画册中那孤冷的意象截然不同,却同样蕴含着一种坚韧向上的力量。

      就是它了。
      心随意动。沈青黛不再犹豫,手腕微沉,饱蘸浓墨的笔尖果断地落在了洁白的宣纸上。

      笔走龙蛇,心随笔动。她不再刻意追求形似,而是用写意的笔法,尽情宣泄着胸中积郁已久的情感和那份被重新点燃的生命力。浓墨泼洒,画出竹竿那遒劲有力的姿态,线条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蓬勃力量;枯笔飞白,擦出竹叶末梢的锐利与舒展,仿佛在无声地拥抱阳光;淡墨轻染,晕开竹丛下石块的坚实轮廓;留白处,是阳光流淌的痕迹,温暖而充满希望。

      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一墙之隔的那个男人。笔下的世界,成了她唯一的寄托。那几竿翠竹,在纸上迎风而立,仿佛也汲取了她心中那份破冰而出的暖意和重新焕发的生机。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卸下心头一丝沉重的枷锁,带来一种灵魂被洗涤般的通透与畅快。

      不知画了多久,一幅饱蘸心绪的《暖阳翠竹图》已具雏形。画中意境生机盎然,坚韧向上,与她此刻的心境奇妙地契合。沈青黛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却闪烁着久违的、灵动鲜活的光彩,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

      就在她提笔,准备在画幅一角题上几个小字时——

      一阵沉稳而略显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独特的气息,由远及近,停在了暖阁门外。

      沈青黛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笔尖悬停在半空,一滴墨汁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滴落在画作边缘,晕开一小团浓黑。

      是萧凛!
      他怎么来了?!

      门被轻轻推开。

      萧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涌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依旧穿着素青色的常服,左臂固定着,脸色带着伤后的苍白倦意,但精神显然好了许多。他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潭,瞬间穿透了暖阁内温暖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书案前执笔的沈青黛身上,也落在了她案上那幅墨迹未干的画作上。

      沈青黛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脸上方才作画时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抓现行的、混合着慌乱和羞窘的苍白。她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画作,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王……王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凛的目光在她沾了墨迹的指尖和她瞬间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极其自然地移到了案上那幅《暖阳翠竹图》上。他的视线在那遒劲的竹竿、舒展的竹叶、温暖的留白上缓缓扫过,深邃的黑眸中,没有预想中的审视、不悦,或者探究,反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在书案前投下一片阴影。沈青黛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握着笔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萧凛停在书案前,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落在画作上。他看得极认真,仿佛在品鉴一件稀世珍宝。那专注的神情,与他处理军国大事时并无二致。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沉水香在香炉中静静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洒下温暖的光束,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沈青黛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靠近时带来的、混合着淡淡药味的清冽气息,能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萧凛缓缓直起身。他的目光从画作上移开,重新落在沈青黛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慌乱无措的身影。

      “笔力……不错。”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是那种冻彻骨髓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平淡的陈述?甚至,沈青黛恍惚间觉得,那平淡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赞许?

      沈青黛怔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笔力……不错?他……在夸她?

      巨大的错愕让她一时忘了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萧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掠过她沾着墨迹的指尖和案上那些简陋的颜料贝壳,深邃的黑眸中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看那幅画,只是转过身,对门外一直沉默侍立的墨影低声吩咐了一句:

      “去书房,把本王案头那个紫檀木盒取来。”

      墨影领命,身影无声地消失在门外。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气氛比刚才更加微妙。沈青黛握着笔,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萧凛则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在阳光下生机勃勃的翠竹,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沉静而……平和?他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片刻之后,墨影的身影再次出现,手中捧着一个尺许见方、通体乌黑油亮、没有任何纹饰的紫檀木盒。盒面光滑如镜,散发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

      墨影将木盒恭敬地放在书案一角,便无声地退到了门外阴影处。

      萧凛的目光这才从窗外收回,落在那紫檀木盒上。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打开了盒盖。

      盒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套……画具!

      沈青黛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盒内铺着深紫色的丝绒。左侧,是数支大小不一、笔杆或紫檀或青玉、笔锋或狼毫或紫毫的画笔,每一支都透着精工细作的温润光泽,远非她手中那支用了多年的旧笔可比。右侧,是几个小巧玲珑的玛瑙碟,里面盛放着已经精心研磨好、色泽纯正饱满的矿物颜料:浓郁如夜空的石青,鲜亮如春水的石绿,沉稳如大地的赭石,还有明艳似火的朱砂……旁边,甚至还有一小盒细腻如雪的白粉(蛤粉)和一碟色泽温润的藤黄。最边上,躺着一块通体漆黑、触手温润、散发着清幽松香的上品松烟墨。

      这一整套画具,材质之珍贵,做工之考究,颜料之纯粹,无一不是顶级!与她匣中那些简陋、干涸的颜料贝壳相比,如同云泥之别!

      沈青黛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作为一个深爱丹青之人,她太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这不仅仅是工具,更是对一个画者至高的尊重与馈赠!

      “这些……给本王收着也是蒙尘。” 萧凛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淡,“你既喜欢,便拿去用吧。”

      拿去用吧……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如同惊雷在沈青黛耳边炸响!巨大的惊喜和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抬头看向萧凛,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喜悦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他送她如此珍贵的画具?仅仅是因为……她喜欢画画?

      萧凛的目光在她震惊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了她案上那幅墨迹未干的《暖阳翠竹图》上。他的眼神深邃,仿佛透过这幅画,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他没有再看沈青黛,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

      “墨是好墨,纸是好纸。莫要……辜负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在墨影的随侍下,缓步离开了暖阁。玄色的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留下一室浓郁的松墨清香和他那句语意深长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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