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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杂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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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孟姑那句我们也是凡人。
但或许总有一天我会明白她的意思吧,我想着,不急的。
“修者,天地刍狗。”
无聊的十七岁岁,我一边炼制浓缩的草药汤羹,一边嘀嘀咕咕念叨,将这句话混进口诀里。
结果到了她下山的那一天,我还是没有想清楚,我的确是个不合格的坏学生。
好久好久以后,我都快忘记孟姑这个老婆婆存在过我的身边,收了微生怜做弟子,抱扑初具规模。
我将梦茧织开。
万年之后,才真正弄懂那句。
“我们都是凡人。”
“修者,不过另种天地刍狗。”
“她走了。”
“她还是走了。”
孟姑下山的那一天,岑夫子站在桃夭山的大门口,饮了一夜的酒,卸下灵气,被雪冻得快死,才晃着身体回了屋子。
我扶着他,防止他把自己摔死了。
“孟绯溪,你个没良心的,说好了要等我一起下山,结果走得那么快。”
“你就知道丢下我一个人,牡丹你好狠的心!牡丹!你别走啊,你别丢下我一个人,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
可孟姑有她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等着岑夫子呢?岑夫子也有他没做完的事情,两者都不该为彼此放弃。
我没说出口,因为没必要。
岑夫子何尝不懂?
他只是不甘心。
我默默离苦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岑夫子远了点,仍由他哭嚎完,才继续扶着他走路,幸好夫子们住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弟子闯入,不然。
古板老头痛哭竟为谁?
他不甘心孟姑这样干脆地放弃了他,这样干脆地说走就走。
我怎么知道的吗?
我怎么在这里?
因为孟姑担心他。
他何尝不是也没有选择孟姑。
要说心狠,他们都心狠。
感情是双方的事情,决定也不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
但我不会评判出口,因为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我只是孟姑疼爱的小辈罢了,他们选择什么,也承担了结局。
我扶着嘀嘀咕咕的小老头,避过霜雪,也听到了他和孟姑的过往。
那些过往湮灭在越下越大的风雪里。
还挺甜的。
如果忽略修仙之后。
可是无法忽略。
原来,两人曾是道侣,而孟姑曾在二十岁为他孕育过一个小孩子,可是两人都在二十岁后,踏上了仙途。
那时比如今还要还要严苛,一入仙门,二十年不允许去凡间。
“我们的孩子死了。”
“牡丹一直都怨我,没有告诉她,她走之前,有没有和你说那个孩子……我很后悔,我没有和她说,一切都晚了……”
夫子胡言乱语地说着。
我拼凑出了大致情况。
在天魔祸乱前,那个女孩得病夭折在十岁,岑夫子知道,可他也无法下山,担心孟姑太难过,便瞒了她百年。
百年啊。
筑基圆满也不过能活三个百年。
再后来,一朝得知。
“她怨我。”
孟姑修为跌落筑基九阶。
从此,她和岑夫子断了道侣,不再相见,即使她知道,岑夫子是担心自己。
可她无法忍受这样的隐瞒。
孟姑自然和我说过她的女儿。
她在下山前请我喝了仙人醉。
“我还是对老岑有一点喜欢,可是我就要死了,我想下山,想听夜雨,我太累了,累到不能再和他一起游街赏花,他喜欢我,我知道。”
“我想一个人呆着。”
她想一个人,享受平淡,云淡风轻。
“我没错,他也没错,我们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孟姑说起这话的时候笑了,可她的笑容里,总让我感到一丝不明显的悲伤。
她平静地坐在我的对面诉说平生,看着她的苍老,像是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向我露出她的坚硬背脊下的,核。
“在桃夭山的十年里,我总会想起我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叫做孟如雨,老岑不服气为什么不随他姓,所以我从他的名字里一个字都没有选,可是……当时二十年无法下山,我们刚刚上山的第一年,如雨她就死去了。”
“是我太贪心,我想修炼,却又无法接受,如雨死去,我不怪老岑,因为即使我知道了,也无法下山。”
“她怨我。”
我想告诉岑夫子,其实不是的。
“我真正不再和他一起,是因为,我发觉我们的想法不同,他认为我们不是凡人,可我,还是个凡人。”
可这样的话,不该由我说出口。
“舒君,你明天替我看着他,别让他太难过,他一不高兴就会喝很多很多酒,还喜欢卸下灵气耍无赖。”
“哈,想当初就是这样让我心软的,总是故意喝醉,他很可爱吧?你替我把他扶进屋子里吧,我不放心他,但我担心你,舒君会帮我吧?”
孟姑不只是谁给我听的。
“姑姑,你的事情不叫帮,我一定会做到的。”
她帮了我那么多,总是待我那么好,饮下千年醉的第一口我就被辣到了,辣到眼泪出来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而落的。
我怎么可能不完成她的担心?
孟姑下山那年的雨水很大很大,她放心了,便摸摸我的头,那双并不粗糙,也并不年轻的手,抚摸过我的头发。
她告诉我,她的母亲曾经和她说过一首诗,那首诗里有一句。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做不成仙人了,却希望我能做成。
“舒君,我知道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活着,修炼,堪破,很困难,哪怕是我,也没有勇气一直前行,不然不会在现在就要死了,虽然说让你一定要长生、飞升是很自私,但我总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
我不明白,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一样,我甚至比凡人还要更接近凡人,我懦弱、懒惰、一事无成,只是有灵根而已。
“为什么是我?”
但孟姑又饮了一口酒,笑着说。
“其实你上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看你有缘分,或许是你的眼睛吧,总是那么平静,平静地看待一切。”
真的吗?我不知道啊。
“你其实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不是吗?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你没办法说出来,因为这是异类的想法,我们都是异类,舒君。”
“如果做不成也没关系,开心就好,你可以随时放弃这份责任,但不要变得和他们一样,沉沦、傲慢、杀戮。”
我张开了嘴巴,不知道怎么反驳,也不明白其中深意。
老婆婆反手给我灌了一口酒。
“我的妈妈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又说,她妈妈说这句诗人说的。
诗人会的诗,可真多啊。
“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这个世界就会不一样,舒君,孤独是长久的,不要害怕,因为那也意味着你是自由的。”
“我其实很高兴,在快要死亡之前,遇到了另一个异类,而你还这样年轻,还这样不解,这样愤怒。”
她牵着我的手,给了我一副画卷。
孟姑悄声说:
“走下去吧,替我走下去,替我的母亲走下去,替我们所有人走下去吧,舒君。”
“保持清醒和敏锐,不要麻木,纵使痛苦,也不要放弃。”
“去将这个世界变成异类也能光明正大活着的世界,去改变它。”
我真的可以吗?
孟姑给的画卷我收进了储物戒。
【好,我会走下去的。】
【带着你的那一份,所有人的那一份,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我答应你,孟姑。”
岑夫子在门外,敲门的手放下了。
在孟姑说她真正和他分离的那一刻,我们都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再渐行渐远。
“他走了。”
孟姑苍老的面庞忽然落下了一滴泪水,我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我答应你,我会改变这个世界。”
“一定。”
所以,岑夫子是现在桃夭山最不讨厌我的人之一。
毕竟,我继承了孟姑的意志。
岑夫子会帮我的,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地打过招呼,但我知道他会的。
这么大的工作量。
我一个人也做不了。
我拿着委托找到了岑夫子。
和他商量了很久后,我决定担任制作汤药和草纸那一部分。
他则提前向桃夭山申请了下山,夫子说要下山看看能不能多教几个医者出来,而我等做得差不多,再下山,到时候去看看能不能多帮到她们些什么。
桃夭山同意了。
也未曾阻拦我帮她们。
所以仙人们其实也并不是毫无人性。
我仍旧讨厌他们。
生产所需要的那些汤药膏丸,我现在无法一样一样全给她们制作出来。
那些药材虽然不值钱,但我知道需要时间,没法炮制完全,不完美没关系,我更害怕炮制药材时间不够,反教人害了性命。
死人的事情我不干。
能在天魔屠杀活下来的,生命或许也不像是仙人们以为的那么孱弱,她们比我想的,或许更加坚韧。
但是。
我找到了更为容易繁衍的草药,一日一割,就是费手,费力气。
好累……人怎么可以这么累……
我天天夜夜,除了练剑炼丹那四个时辰,全都花在了炼药制草上,我从被生下来后,这辈子就没这么努力过。
我感觉我像是一头牛。
使不完的牛劲,做不完的活。
奇怪的是,在药草基本做完的那日,我终于可以下山交差,不用再那么累。
心中生出一阵轻松感的同时。
我的身体好像起了一阵变化。
“小辈,你突破了。”
岑夫子看着我,我看着自己。
“啊?”
我一脸茫然,人在获得巨大惊喜的第一反应总是迟钝的,我迟钝到以为他在喊别人,于是左看右看。
“哇。”
说我对修炼没有一点执念也不可能,只是我太惊讶了,表现出来便很冷淡。
那种心如死灰的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的,或许只有五灵根且执念极深的同道者会懂一点。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颓废的。
不过我竟然突破了筑基四阶。
我总在三阶上反复失败,没想到这一次却这么轻易地突破了。
“算了,突破了就突破了,毕竟我这么努力,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我轻轻揭过这个话题。
炮制药草和纸花了三个月,我准备在十一月下山提前准备,所以还剩一个月,我便和秋水真人要了她的玉牌,溜进藏书阁三阁。
“你倒是第一次找我。”
她若有所思,却没问我要干什么。
“看你是个好学的,给你,好生拿着,坏了你可赔不起。”
甚至没有说坏了要找我赔。
其实我也只是试一试,没想到她真给我了,我还是很高兴的,以为秋水真人不讨厌我了,她的确是个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