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杂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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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桃夭山的仙人们。
一日比一日更不喜欢。
我讨厌他们这样对待凡人。
或许我到他们那一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的意思是，如同我哥哥那般，接近、成为、超越他们的境界。
修仙，本就是一种权力。
虽然我还没有品尝过手握权力的滋味，也不懂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
但这样真的好吗？
仙人就可以这样做吗？
我问自己，如果我是他们，会如何选择？会这样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门中弟子也大多越来越接近这般冷漠模样，他们对凡人的印象更是浅薄，尽管自己也出生于凡人的腹中。
“凡人，蝼蚁而已。”
他们仍旧会嘲讽我，依旧会对着同门的外貌身材发表“玩笑”，但这也是因为，即使天资愚钝，但我和他们仍然是同类，所以我才能听见他们说的话。
我才能看见。
因为是同类，所以我拥有了。
被嘲讽的资格。
和他们一起嘲讽的资格。
因为我们是同类，哪怕我是最差劲的杂灵根，但也是个有根的。
呵。
我应该荣幸吗？
而我的同门们，她们总是一言不发，但白师妹下山的次数逐渐少了。
我溜到故人留下的那一家医馆去帮忙时，看见她和家人之间也逐渐疏离。
越是长大。
我越来越不喜欢桃夭山。
修仙真的就是让人断情绝欲吗？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它是在让修仙者和凡人被划分，让我们不再是我们。
而是你们、她们、他们和它们。
我一直都没有和哥哥提起过。
我知道自己总是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可我控制不住，我不住地思考，不住地感到痛苦，不住地越发迷茫。
在桃夭山的日日夜夜里。
我无数次想过，若是我是一个凡人，我会如何？我也会在每次离山前，诚恳地对着仙人所在的位置拜几拜吗？
哪怕他们根本不在乎我？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一想起来这些问题，就会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到我想要将屋内的一切都砸得干干净净，将体内的灵根掏出来，我想死。
我想做个凡人。
我不想继续修仙了。
我越来越想逃离这里，因为我害怕我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冷漠的修仙之人。
可我或许还是懦弱，或许还是贪心，我舍不得这身力量，哪怕其实和凡人相差不大，我舍不得这种凌驾在他们之上的感觉，我真是个混账。
我想，我也变了。
我不再是和哥哥一路逃亡到桃夭山，那个日日夜夜随时都会担心被杀的许舒君了，我不再回头看那种胆战心惊的日子。
我不再无法吃饱，无法穿暖，和哥哥宿在别人的檐下屋外过日子。
那是无数在天魔祸害下，过得甚至算是还可以的凡人生活。
至少活着。
只是无法吃饱、无法穿暖。
我总觉得，修仙之人不该是这样。
修真之人该如何呢？
修仙之人飞升的又有多少呢？那那些没有飞升的人，是否有真的完全和红尘无瓜葛呢？到了化神，就真是仙人了吗？
随着年龄增长，我修为没有增进多少，疑问却是越来越多。
我逐渐更不懂修炼的意义在哪里。
我也找不到修炼的意义。
况且，我还有哥哥呢。
哥哥既是我的守护者，又是我唯一的牵绊记挂，于我于他，皆是如此。
哥哥对我并不冷漠，或许是因为我是他的妹妹，唯一的家人，可是他也越来越接近仙人的冷漠了。
为什么一切都要变呢？
为什么哥哥也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冷漠？为什么我们要修仙呢？
可若是仙人不该冷漠。
那该是什么样子呢？
我也不知道。
若是哥哥不在这里，或许我会离开，可他在这里，甚至，我还享受着哥哥带来的好处，或许我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吧，不识好人心，还总是乱想。
我居然想逃走。
可我真的不喜欢桃夭山，也不喜欢桃夭山的仙人、同门们。
我是因为哥哥要求而留下来而已。
但我看见了她们。
但我看见了这一封求助信。
这封信给了我在思考中喘息的机会。
做些事情吧，总比痛苦地在一日又一日中无用地自讨苦吃好多了。
我告诉自己。
桃夭山下寻求庇护的人们，所发起的委托根本给不了什么好东西，毕竟都还灰头土脸，生产稍稍缓过来，却又被桃夭山的仙人们禁锢着脑子、身体、自由。
很少有凡人被允许出桃夭山下。
她们附在委托中，以为自己藏着的珍宝，也只是这上面仙人不屑的东西。
【偶得灵石灵丹一袋，献与仙人】
大抵是哪位师妹师弟还有做凡人的意识时，下山偶然掉的吧。
后来我拿到了，是下品灵石和辟谷丹，正好是外门弟子的一份月例。
本来这封委托也该落灰。
来来去去的弟子们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但仍有好事之人停留，只为嘲讽。
对啊，做了凡人眼中的仙人，仙人并不谦卑，反而傲慢，反而更加轻视凡人。
这就是仙人。
某次练剑，我听见他们在议论，那些凡人不自量力。
我停了剑，想听听他们口中的凡人到底如何不自量力，结果他们说凡间女子生产难道不是一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吗？
才不是。
但他们继续在说，对着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评头论足，滔滔不绝地说着。
嘲讽着。
既然生产那么简单，犯得着还找他们帮忙吗？何况凡间女子生产是要流血的，那种血腥肮脏之事，还好意思提。
“瞧瞧，说给的好东西就灵石灵药，怕是这些凡人脑子都不正常吧？他们没出去过桃夭山外，也没上过上，都不知道灵药灵石是什么，啧啧啧………”
他们还说，怎么凡人不都修仙，修仙的话，自然就没有烦恼了，两人的精血一融合，用灵气就可以培育后代。
都怪她们不够努力，所以才会这样。
可我们，生来便是修仙者吗？
我们不是在一个又一个凡人中，长出了灵根的异类吗？只是我们有力量，他们的力量太小，两者悬殊。
我的同门们也没有人反驳，她们的脸上甚至冒出了几分认同。
我光是听见他们说的话，便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愤怒，愤怒使人糟糕，快要冲昏头，那日练剑练得很差，岑夫子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有我、只有我，为什么这么格格不入，为什么这样愤怒。
他闭着眼睛。
我提着木剑早退，是上山后第一回。
我的同门们仍旧在原地，彷若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地，继续练着剑。
岑夫子是筑基大圆满，自然也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也知道我早退走人。
“好好练剑。”
一直在一边旁观的秋水真人下场，打了他们几顿，还叫他们以后都少说话，这些都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闭嘴。”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句让她觉得生气，毕竟真人也深深认同仙凡之别。
当时的我，对桃夭山厌恶极了。
烂透了，一切都烂透了。
我拿走了那封委托。
我第一次想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也好，只要能帮到她们一星半点也好啊。
过去，哥哥总是不愿意我太累，便自己一日比一日更累，让我一次比一次更长见到他，我总是在等待他。
这次，终于，我可以自己做些什么。
虽然我丹道学得差，但我别的学得还不错，就比如调配药草、炮制纸张等等。
我正好会调制和丹参膏差不多的药水，会炮制那些草纸。
恰好能用上。
这些是孟姑教给我的。
我二十三岁，她已经去世了快五年。
孟姑是门中筑基大圆满，授炼器之道，是个凶巴巴却心软的老婆婆，刚入门的时间里，偶尔我会找她蹭饭。
毕竟我真的吃不惯辟谷丹。
我受不了修炼的苦。
再到后来，每次入夜，我都会溜到她的小屋里，孟姑会给我准备好三菜一汤。
她做得一手好菜，十分满足我的胃口，上一个人，是我的哥哥。
哎，孟婆婆。
她已经仙去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见到她的母亲。
我此次用得上的，都是和她学的。
在六年前。
她说自己快死了，今年过后就要下山找个地埋自己，而有些东西带到土里去没什么意思，不如让人传承下去。
然后，她就选中了无所事事的我。
我问孟姑：
“可这些不是凡人学的吗？孟姑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又不是生来便是修士。”
我便是因为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痛苦缘来，原来，我们不是生来便是修士。
“啊。”原来，不只是我吗。
她看着我，像是在说，少见多怪。
“就是我下山了，你就再不能逃避吃辟谷丹了，舒君，多吃点吧。”
然后，又给我夹了一筷蚂蚁上树。
我埋在大碗里就着偷偷逮来的烧烤灵兽肉，吃了一大口灵米。
“趁还能吃。”
处罚什么的，不着急。
想到今天又给桃夭山添堵，就开心。
窗外大雪纷飞，桃夭山有时候不太稳定，明明该春日雨水，风和日丽，但却一片冷清，吃饱了，我窝在老婆婆的家里烤火，她也在一旁，绣着花样，看起来是给十岁左右的小孩子穿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孟姑的满头白发和长满褶子的脸，我的心里面一半是悲伤难受，一半是恐惧。
但看见她的眼神，孟姑又奇迹般地平和，宛若逆流的清泉水。
她似乎并不害怕死亡。
她比我勇敢。
“在踏上这条修仙路前，这些是母亲教给我的，我的母亲，她是稳婆。”
“她来自另一个地方，她说那时候是1980年的一个国家。”
孟姑说话的语气，带着郑重的怀念和尊敬，她的母亲？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教我？
为什么你的母亲教了你？为什么孟老婆婆说起稳婆这个职业时，连眼睛都是亮的呢？
还有，夫子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老，只是白头发多了点，干嘛说自己快死了？
为什么，我又在想这么多？
在那一瞬间莫名的悲伤过后。
我脑子里的问题可多了。
最先开口问的，便是。
“我们不是修仙者吗？”
她受不了，给我夹了好多好多菜，不许我说话，我捧着饭碗哼哧哼哧地吃着。
“修仙者。”
“仙人。”
她冷笑一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修者，难道不是刍狗吗？”
我不懂，但这句话，我永远都忘记不了，以至于我甚至问那个女人，刍狗是什么意思，她说不知道。
天道骗我。
那一年里，我便同她学。
我的问题还是很多，时常吵得老太太一个头两个大。
“许苒，你好好学，别那么多个为什么，老身被你嚷嚷得头疼，哎哎哎！死姑娘，手从炉里拿出来。你一点都不觉得烫吗？”
孟姑揪着她的白头发，提着拂尘抽了我胳膊一下，我收回从里面掏药的手。
“不疼，孟姑你看，我的手都没有变红哦，我尝一下，这次的药酸酸的。”
孟姑面无表情。
“黑桂英加多了一剂。”
“那还有用吗？”
“孕妇会喝不下去。”
那好吧。
又失败了。
于是一次又一次，终于，我成功地用更轻易能得到的草药材料，改良了孕妇需要喝下的草药和生产所需的纸张。
一年到了，孟姑也要走了。
我后知后觉。
孟姑却又笑着为我庆祝了生辰。
“别拉着脸，孟姑我可高兴了，我终于能从你这个麻烦学生这解脱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杂草（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