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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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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山庄的日子,并未因星一的“死而复生”而掀起太多波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除了需要多安排一个人手照顾这位失忆客人的饮食起居,一切仿佛照旧。庄内仆从训练有素,对主上带回的这位神秘少女虽心存好奇,但无人敢多问一句,只是默默执行着命令。
星一醒来的当晚,一道翠影便悄无声息地溜回了他的房间,熟练地缠绕上他的手腕,冰凉的鳞片紧贴着皮肤,鲜红的信子“嘶嘶”地轻舔着他的指尖,带着失而复得的依恋与后怕。
“呵,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怎么独独记得这条竹叶青?”银砂抱臂倚在门框上,冷眼瞧着星一腕间那抹刺眼的翠色,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在她看来,这一人一蛇,同样来历不明,同样碍眼。
小绿立刻昂起头,朝着银砂的方向吐着信子,蛇瞳中满是警惕与敌意。
星一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小绿冰凉的脑袋,动作自然亲昵。他抬眼看向银砂,脸上是纯粹的坦然,甚至带着点无辜:“小绿待我如此亲昵,我想不记得都难。”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茫然,“而且,看到它,我心里会觉得暖暖的,很安心。这……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吧?”
银砂被他这番看似真诚实则堵心的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你就装吧你,总有一天我会拆穿你的伪装和阴谋。”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星一那层柔弱的外壳,直抵他内心最深处的算计。
星一却并未动怒,只是微微歪了头,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真实的困惑,轻声反问:“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装的呢?”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失去记忆。空落落的感觉,并不好受。”
看着他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银砂心头莫名地窜起一股无名火,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她烦躁地别开脸,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我可不是逸风,会相信你的鬼话!”
星一闻言,却只是浅浅地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很淡,落在白皙精致的脸上,竟有种异常的纯粹感,仿佛不掺杂任何杂质。“没关系,”他轻声说,语气温和得近乎包容,“只要你开心就行。”
“哼!”银砂被他这软绵绵的态度堵得胸口发闷,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背影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跟这人多说无益,只会让自己更生气。
没过几日,万俟无暮便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夜幕山庄。他身为北燕质子,出使大鄞的年限为五年,今年正是最后一年。诸多事宜需要交接打点,按理说不会回来得如此之快,显然是加速处理了质子回国的一切事务。逸风传去的关于星一苏醒的消息,无疑是一剂最强的催化剂。
他归来时,逸风正在水榭凉亭里教星一下棋。
石桌上摊开一副白玉棋盘,黑白棋子错落。逸风原本存了试探之心,想借教导武功之名,探查星一体内那诡异的“春风不度”内力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两人仅仅过了两招,星一步履虚浮,手法生疏,毫无内力根基,最后更是脚下不稳,直直向后栽去。逸风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他揽住,才避免了摔伤。
经此一遭,逸风那点好奇心也熄了,转而兴致勃勃地教他下棋。毕竟在夜幕山庄,除了主上,也就只剩远在北燕的凌霄能陪他手谈几局,实在寂寞。
此刻,逸风执黑,星一执白。逸风棋艺精湛,即便未尽全力,对付一个“初学者”也是游刃有余。棋盘上,白棋已是岌岌可危,被黑棋围剿得七零八落。
“我不下了,你欺负我!”星一看着自己即将被吃光的大龙,撅起嘴,赌气般地将指间捏着的一枚白子扔回棋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实在厌烦了这种必须伪装成白痴、一步步走向失败的过程。
“哎哎哎!别啊。”逸风连忙安抚,脸上堆起哄小孩般的笑容,“你只是不熟悉规则而已,棋感还是很灵的!再多下几次,熟悉了,肯定就能比我更厉害了。”他心里盘算着,下一局一定要不着痕迹地放水,可不能再打击这位小祖宗的积极性了。
“不要!”星一拒绝得干脆利落,扭开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星一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下这里。”
一道月白色身影笼罩下来,带着风尘仆仆的微凉气息。万俟无暮不知何时已来到亭中,他俯身,修长的手指越过星一的肩头,从棋罐中拈起一枚白子,精准地落在了棋盘一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嗒。”
一声轻响,落子无悔。
原本死气沉沉的白棋,因这一子落下,竟瞬间盘活了大片区域,与外围残存的势力遥相呼应,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整个棋局的颓势骤然逆转。
星一下意识地回头,目光恰好撞进近在咫尺的那双灰白色眼眸中。万俟无暮维持着俯身指导的姿势,几乎将星一整个笼罩在怀里,两人呼吸可闻。他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凉的风露气息,银色面具折射着凉亭外的天光,冰冷坚硬,可那双独特的眸子,此刻却清晰地映出星一有些怔忪的脸庞。
“清儿。”万俟无暮凝视着他,轻轻地唤出了这个刻在心底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历经跋涉后的沙哑,更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星一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被这个名字触动了什么,他仰着脸,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被面具覆盖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带着不确定地吐出两个字:
“无暮……”
话音未落,他眼神一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清儿!”
万俟无暮脸色骤变,一直维持的冷静从容瞬间破碎,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手臂疾伸,稳稳地将晕厥过去的星一打横抱起,入手的分量轻得让他心惊。他甚至来不及对逸风交代一句,身形一闪,已抱着人疾步如飞地朝着星一居住的院落掠去,只留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逸风愕然呆立的身影。
“快!传大夫!”万俟无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在走廊中回荡。
山庄内常驻的大夫很快被请来,仔细诊脉后,却是眉头紧锁,面露难色。“这位公子……姑娘脉象看似平和,但隐有虚浮之象,似惊似悸,属下……才疏学浅,实在查不出晕厥的具体缘由。”大夫摇头叹息。
万俟无暮面色沉静,并未过多苛责。他本就对寻常大夫不抱期望,在安顿好星一后,他立刻修书一封,以特殊渠道紧急送往五毒教巫仙儿处,信中详细描述了星一苏醒后的情况以及此次突然晕厥的经过。
巫仙儿的回信来得很快,依旧是她那特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语气。她在信中说,炽雪这种情况她也前所未见,死而复生本就逆天而行,出现任何异常都不足为奇。她推测,炽雪虽看似苏醒,但三魂七魄可能并未完全归位,或者仍处于不稳的状态,故而受到强烈刺激或触及深层记忆时,便会出现此种状况。她再次强调,寻找鲛油之事刻不容缓,唯有以此奇物为引,举行招魂仪式,方能稳固魂魄,彻底解决后患。
握着巫仙儿的回信,万俟无暮站在床榻边,垂眸看着星一沉睡中依旧微蹙着眉心的容颜。指尖隔着空气,轻轻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深知自己身负重任,不该有弱点,不该被私情牵绊。北燕皇室波谲云诡,前路艰难重重,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状态不稳的清儿回去,无疑是授人以柄。
可是……
目光流连在那张失去记忆后显得格外纯然无害的脸上,万俟无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在权力倾轧中早已冰封坚硬的心,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竟奇异地变得平和而柔软。明知他是男子,明知他失忆前心中重要之人比比皆是,自己或许排不上号,可这份悸动与牵绊,却如同藤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入骨髓,无法割舍。
即便知道回到北燕将面临无数明枪暗箭,即便知道鲛油难寻如同大海捞针,即便要面对亲人的冷漠与算计……他也绝不会放弃清儿。
“我会护着你。”他低声承诺,像是说给沉睡的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星一这次并未昏迷太久,三天后便悠悠转醒。醒来后的他精神似乎不错,面色也红润了些,仿佛之前的晕厥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而且,他对万俟无暮的依赖肉眼可见地加深了。许是记得他的名字,又或许是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雏鸟情节使然,星一总是下意识地寻找万俟无暮的身影。
“无暮无暮,”他扯着万俟无暮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呀?”他没有追问自己的过去,只是挑了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万俟无暮看着他纯粹依赖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这依赖如同偷来的温暖,让他既贪恋又不安。他沉默片刻,避重就轻地答道:“你从树上掉下来,我接住了你。便认识了。”简简单单一句话,掩盖了初遇时所有的试探、算计与那份不自觉的心动。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反而让万俟无暮更清晰地意识到,失忆前的清儿,心中装着太多人和事,沈净月、谨翊……哪一个都比他这个“瞎子”更重要。自己在他心里,恐怕真的排不上号。一丝晦暗的情绪悄然掠过眼底。
星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担忧地凑近了些,仰头看着他:“无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问错话了?”
万俟无暮迅速敛去眼底的异色,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星一脸颊旁散落的碎发,动作轻柔。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想勾起一个弧度,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叹:“没有。”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认真,“我只是开心而已。很开心……清儿你还记得我。”
星一眨了眨眼,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干净又温暖。他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万俟无暮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闷闷的声音带着满足传来:“我也很开心,开心我还记得你。”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而自然,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万俟无暮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手臂抬起,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回抱住了他。怀中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驱散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犹豫。
——
回北燕的事宜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动身之前,银砂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寻了机会,屏退左右,对万俟无暮直言进谏。
“主子!炽雪姑娘身份成谜,状态不稳,您执意带她回北燕,无疑是徒增变数!北燕局势复杂,多少人盯着您,带着她,便是将弱点暴露于人前!属下恳请主子三思!”银砂单膝跪地,言辞恳切,字字句句皆是为他考量。她亲眼见证过万俟无暮在北燕皇宫是如何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而失去理智,打破原则。
万俟无暮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银砂,我自有分寸。”
“主子!”
“若你不愿去北燕,”万俟无暮转过身,灰白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冰冷,“可与逸风一同留守大鄞。此处基业,亦需人打理。”
银砂猛地抬头,对上万俟无暮毫无情绪的目光,心头一凉。她知道,主上这话绝非玩笑。若她再执意劝阻,恐怕真的会被留下。离开夜幕山庄,离开主上身边?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最终,将所有的不甘与担忧强行压下,低下头,哑声道:“属下……遵命。”
她不再多言,但心中对星一的忌惮与敌意,却更深了一层。
回程的队伍精简而利落,除了必要的护卫,便是万俟无暮、星一、银砂以及几名贴身侍从。马车一路向北,越是靠近边境,地势越是崎岖,人烟也愈发稀少。
这日,车队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险要峡谷。两侧山壁陡峭,怪石嶙峋,仅容两辆马车并排通过的官道蜿蜒其间,光线晦暗,气氛莫名压抑。
突然——
“嗖!嗖!嗖!”
数十道凌厉的破空之声从两侧山壁上骤然响起!无数淬毒的弩箭如同疾风骤雨,铺天盖地地朝着车队激射而来!
“敌袭!保护主上!”银砂厉声喝道,软剑已然出鞘,舞得密不透风,格挡开飞来的箭矢。
银砂也在第一时间拔剑,护在万俟无暮的马车前,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迅速结阵,以马车为掩体,抵挡着第一波远程袭击。
万俟无暮将星一护在身后,月白色衣袖拂动,将射入车厢的几支弩箭轻易扫落。他脸色沉静,眼神却冰冷如霜。这些人,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目标明确,就是他!
第一波箭雨稍歇,数十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山石后、峭壁上跃下,手持利刃,杀气腾腾地扑向车队!他们招式狠辣,配合默契,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万俟无暮将星一推向银砂:“护好他!”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掠出马车,迎向刺客。月白色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掌风凌厉,所过之处,刺客纷纷倒地。但他很快便被更多悍不畏死的刺客缠住,这些人武功不俗,且极擅合击之术,一时竟将他困在战圈中央。
银砂一边挥剑抵挡着试图靠近马车的刺客,一边焦急地关注着万俟无暮那边的战况。见主子被众人围攻,险象环生,她心急如焚,忍不住分心想要冲过去援手。
就在她心神微分的一刹那——
“嗤!”
一枚乌黑的菱形飞镖,角度刁钻地避开护卫的拦截,精准地射中了星一所在马车前方,那匹拉车骏马的臀部!
飞镖显然喂了剧毒,马匹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瞬间双目赤红,彻底发狂!它人立而起,疯狂地嘶鸣挣扎,猛地挣脱了缰绳的束缚,拖着车厢,朝着峡谷更深处狂奔而去!
“不好!”银砂脸色剧变,想要追赶,却被两名悍勇的刺客死死缠住,脱身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发狂的马车,载着星一,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峡谷尽头——那里,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
“清儿——!”万俟无暮目睹此景,目眦欲裂,体内内力轰然爆发,震开周身数名刺客,就要不顾一切地追去。
然而,更多的刺客如同潮水般涌上,再次将他死死拦住。
马车在颠簸崎岖的道路上疯狂奔驰,车厢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星一紧紧抓住车窗边缘,稳住身形,透过摇晃的车帘,他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断崖边缘,以及崖下那令人眩晕的云雾。
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马车冲至崖边,前轮已然悬空的千钧一发之际,星一眸光一凝,猛地松开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侧后方飞跃而出。
然而,马车下坠的惯性实在太大,他虽跳离了车厢,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朝着悬崖下方坠落。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耳畔是呼啸的风声。
就在他心中叹息,准备耗费积分兑换瞬移诀保命之时——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苍穹的闪电,以快到极致的速度,自崖壁某处骤然掠出!那人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精准无比地迎向下坠的星一。
强劲的手臂猛地揽住他的腰肢,将他紧紧箍在一个坚实而冰冷的怀抱里。
星一在急速下坠的狂风中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庞,以及那双深邃如同寒潭、此刻却翻涌着未知情绪的眼眸。
翦羽。
竟然是他。
然而,悬崖之下的气流湍急混乱,巨大的压强差异让星一本就紧绷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最后感知到的,是那怀抱骤然收紧的力道,以及耳边一声模糊的、带着复杂情绪的低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