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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往日的影子 3 ...

  •   VI-iii

      伊达拉已经离开,屋内重新被寂静笼罩。罗维尔垂目看了地图片刻,拉开椅子坐下,提起笔准备记录战后伤亡统计。然而手指刚触及笔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脊椎深处炸裂,顺着魔力回路狂烈地冲击着神经,如同锈蚀的利刃切割骨肉,将某个曾经稳固的存在连根剥离。

      疼痛无声地蔓延,像一张骤然绷紧的无形之网,勒住每一条经络,将他的意识向深处拖拽。剥离感过于清晰,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撕开,抽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呼吸一滞,耳鸣吞没了所有声音,四肢短暂地失去掌控,意识被扯回到更深处的某个角落——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烛光微醺,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棂,吹起帷幔,带着丝丝凉意。而床上的温度仍未散去,气息交缠,残存的喘息混杂着酒的余韵,在沉沉夜色里弥漫不去。

      诺塔洛慵懒地靠在枕间,一条手臂随意搭在身侧,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边人半裸的胸前,指腹缓缓摩挲,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某种隐晦的炫耀。“你总是这样,罗维尔。”他的声音微哑,带着酒精浸润后的温柔,又裹着一点压低的笑意,尾音像是叹息,缠绕着模糊不明的怜惜:“认真得叫人心疼。”

      他抬起手,指尖沿着罗维尔的肩膀滑下,像是随意地勾勒,又像是在把玩一件精心雕琢的作品。触及颈侧时,他停顿了一下,那里仍残留着尚未褪去的痕迹,泛着浅淡的红痕。他摩挲着那道痕迹,眼底的笑意加深。“——明明一开始那么抗拒,”他的手指缓缓滑下,抵在罗维尔锁骨的位置:“可最后,还不是乖乖听话了?”

      罗维尔的后背抵着柔软的被褥,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喉咙干涩得发疼。身体里的药效还没有完全消退,他的胸口仍在起伏,过于急促的喘息还未完全平复,身侧的温度像是无形的钳制,将他牢牢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困在身边人编织出的温柔枷锁里。

      诺塔洛慢慢靠近,鼻息落在他的耳侧,带着熟悉的酒香,混合着方才欢愉的余温。他的声音低沉而漫不经心,语调缓慢,缱绻得像是在哄人,又带着若有似无的讽意:“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欢你这个样子。”他贴近了一点,呼吸擦过罗维尔的耳廓,喉音压得更低:“倔强得让人忍不住想把你揉碎。”

      罗维尔没有回应。诺塔洛轻笑一声,像是对他的沉默感到有趣,手指穿过他的发间,缓缓替他拂开额前凌乱的发丝。他的动作从容而耐心,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你太固执了。”他像是叹息,又像是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即贴近,鼻尖几乎蹭过他的颈窝:“每次都要闹那么久,最后,还不是会让我来哄你?”

      他的手缓缓下滑,沿着罗维尔的脊线轻轻摩挲,在腰侧停顿了一瞬,像是无意间的触碰,又像是一种刻意延续的占有。罗维尔的肩膀微微僵了一下,他的指尖收紧,几乎要嵌入掌心,却依旧没有推开。他知道诺塔洛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他的反应,等待他的挣扎,等待着他像往常一样,在这场无形的博弈里最终败下阵来。

      罗维尔闭上眼,喉间泛起一丝苦涩的哑意。气息在胸腔里盘桓不去,像是沉入深海的碎片,被回忆的暗流反复卷起、冲刷。他已经不止一次试图追溯——他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十年战争中相遇时,他们都还只是年轻的中层军官,在战火中并肩作战,在短暂的宁静里促膝长谈。那时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还算单纯,至少在表象上是。他的能力只限于在战场上,侦察和并摧毁敌军的防线,而诺塔洛几乎能侦察并摧毁任何人内心的防线:和他不一样,诺塔洛总能轻易成为人群的焦点,那种毫不费力的优雅、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的从容,既像是古老血统赋予的天赋,又像是他精心打磨出的武器。他的热情和自信都像是得心应手的工具——用得恰到好处,时而亲和、时而矜傲,就像是一场无可挑剔的演出。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总是能在任何时候温柔地注视着他,却也能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移开。诺塔洛可以在宴会上风度翩翩地牵起不同舞伴的手,也可以在夜晚的庭院里与不同的情人缠绵。然后,他会用一贯温柔而深情的语气告诉他——那些都只是权宜之计,只有你是特殊的。

      那时的罗维尔是相信的。他信得太过彻底,以至于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始终无法问自己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那他又凭什么例外?

      但诺塔洛一向擅长这种事。他总能在理智彻底崩溃的时候给予温存,在他失去全部力气的时候予以包容,在他无法逃离的时候,为他提供一个无路可退的选择。他从不强迫,只是站在那里,伸出手,给予罗维尔一种看似自由的错觉——你可以选择拒绝,但你不会。

      罗维尔一直以为自己有底线,他以为自己不会让私事影响公事,所以当诺塔洛提出让他接受战争部部长的职位时,他拒绝了。他以为,即使是诺塔洛,也不该左右他的决定。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真正意义上的争执。诺塔洛的愤怒持续了半个月,罗维尔甚至一度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但不久后,诺塔洛又回到他身边,态度比以往更加温柔,语调亲昵,轻声诉说着他们曾经共同经历的珍贵回忆。他提起了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罗维尔无法抽身去处理父亲的丧事,于是诺塔洛替他去做了。他总是知道该如何触及罗维尔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在愧疚与不甘中沉沦,让他觉得自己冷漠而无情,甚至开始厌恶自己。

      “你太冷漠了,罗维尔,”诺塔洛经常对他这样说,语气总是带着惋惜,最后以一个温柔的笑容收尾:“但是我不介意。”

      从那时起,他们之间的亲密不再只是愉悦,而是变成了一种试探与考验——如果你爱我,如果你在乎我,你就会愿意这样或那样做。时间流逝,罗维尔渐渐失去了自己曾以为清晰无比的界限。他开始习惯于被牵引,被驱使,被一步步推向更深的泥沼。酒精、药物,以及那些让他厌恶自己更甚于提出那些要求的人的事,这些逐渐成为他们关系的一部分。他并非没有挣扎,只是无法拒绝。他告诉自己,这是一种补偿,是他亏欠诺塔洛的,如果没有这些,或许他已经毫无任何情感价值。

      然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诺塔洛让他以为,这一切都是自愿的。他让罗维尔相信,只要继续顺从,只要足够耐心,总有一天,诺塔洛会变回“从前”的模样。所以在那个夜晚,当诺塔洛拥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问:“你愿意给我吗?”时,他没有拒绝。

      诺塔洛说的是标记。

      那不是随口的玩笑,也不是轻佻的情话,而是一种真实的承诺,一旦完成,便无法抹去。标记不仅意味着他们在彼此的精神与身体上刻下烙印,也意味着他们的魔力中枢将永久相连。他知道,自己的血统赋予了他更庞大的魔力容量,也知道如果诺塔洛想要在战场上立于不败之地,标记他将是最简单的方式。

      但诺塔洛从未提及这些,他只是抱得更紧了一些,低笑着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嗓音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不要想那么多,我只是想要你而已。”

      罗维尔的指尖收紧,掌心深陷的指甲带来一阵迟钝的痛意。他一向清楚诺塔洛的话真假掺半,却还是一次次落入对方织就的网中。诺塔洛从不明言目的,也不曾给出任何承诺,却总能让他主动向前,步入那看似缱绻、实则牢不可破的囚笼。那些耳语,那些轻巧的触碰,那些让他误以为终于得到了全部的夜晚,最终不过是被巧妙引导的妄念,是他心甘情愿献出的筹码。

      他很清楚,诺塔洛若从未改变。他一直知道答案,一直清楚对方的温存和承诺都是谎言交织出的幻象,可即时如此,他仍然放任自己沉溺。他曾固执地相信,只要他坚持得更久一点,只要他做的更好一些,诺塔洛终有一天会为他停下脚步。他太过执着于那些目光交汇的瞬间,执着于那些似真似假的低语,执着于所有能被解读为“例外”的细节——以至于他甘愿相信,在算计与利益之外,他们之间仍存在某些真实的羁绊。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阵剧痛猝然袭来,像是骤然收紧的锁链,死死钉住他的脊柱,牵扯着魔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意识在冲击下震荡,胸腔里灼烧般的钝痛像未曾冷却的炭火,耳鸣吞没了所有声音。他的手指扣紧桌案边缘,指节泛白,冰冷的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战报上,墨迹晕开一道模糊的痕迹。

      可比起痛觉,那股窒息般的愤怒更甚。他愤怒于诺塔洛的自作主张,愤怒于对方背弃了所有警告,独自走上另一条道路,以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他的命令被漠视,他的劝阻被无视,他所有的努力都被轻易踏碎。现在诺塔洛死了,带着那些未曾解释清楚的话,带着他永远无法再去质问的真相,死在了他无法抵达的地方。

      而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竟仍然无法彻底放下。

      愤怒、悔恨、眷恋、困惑交织成乱流,将他的意识卷入更深的漩涡。失控的魔力如烈风般撕扯着他的神经,蛮横地将他拉回那些旧日的回忆里。幻象在眼前交错变幻,他似乎能听见帐篷外的风声,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听见桌上低沉交杂的人声。他努力试图稳住呼吸,可寒意已经从脊柱扩散到四肢,让他整个人冷得近乎僵硬。

      然后,一只修长的手指,从他的颈侧缓缓滑过,温度熟悉得令人恍惚。轻缓的触摸带着漫不经心的力道,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罗维尔。”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钝痛逐渐压过耳边的回音,他猛然睁开了眼。冷冽的空气迅速扑面而来,椅背坚硬地抵住他紧绷的肩胛,风衣随着动作滑落在地上。罗维尔的目光紧盯着桌面,战报被无意识地扫落在地,一角浸在昏黄灯光下。

      门外传来几声轻敲,仿佛打破了沉寂。

      “哈德里安先生?”声音带着一丝试探。

      罗维尔低头,缓慢地松开紧握的手掌,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弯身捡起掉落的战报,将滑落的钢笔放回桌上,整理了下领口,语气冷静如常:“进来。”

      副官掀开帐幕迈步走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皱起了眉:“……您还好吗?”

      罗维尔没有抬头,继续翻开战报,语气依旧淡漠:“没什么,只是有些头晕。”

      副官的视线停留在他手背尚未干涸的血痕上,又顺着眼前被扯皱的战报向下扫视,沉默了片刻,语气低沉了几分:“阁下,您应该休息一下。”

      罗维尔的目光扫过战报上的数据,短暂的停顿后,他淡淡道:“无妨。”他翻过一页,语气依旧没有变化:“有什么新消息?”

      副官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信件放到桌案一侧:“战场清理已经完成,伤员安置在西侧营地,补给队刚刚送来物资。王国军的骑兵在外围活动,我们已经加强警戒。”

      罗维尔的目光停在战报上的某处标记,思绪短暂地沉淀,随即笔尖在纸上落下:“让后勤队加快物资分配。至于骑兵——保持监视,必要时派些人去警告他们一下。”

      副官立正敬礼后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屋内灯火微微跳动,投下的影子随着夜风轻轻晃动,在摊开的战报上忽明忽暗。墙外传来高亢绵长的风笛声,是那首古老的《天鹅之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旋律随风盘旋,在寂静的夜晚间回荡盘旋。

      罗维尔的手指搭在战报的一角,指腹缓慢地摩挲着纸页粗糙的纹理。他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脊背却依旧僵直,如同一根被拉至极限却尚未折断的弦。他沉默地坐着,夜色逐渐吞没他的轮廓,远处军营的嘈杂声一点点消散,寂静如一层无形的幕布,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反噬的症状只会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加重。标记破碎后,受损的魔力中枢不会自行修复,就像一道裂开的沙漏,体内的能量将在无可挽回的流失中溃散、泄溢、失控,最终将他彻底吞噬。他别无选择,这是他必须承担的代价——对于一个曾任由混乱支配理智的人而言,这样的结局再公平不过。

      但至少此刻,他的职责尚未结束。他还不能停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往日的影子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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