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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往日的影子 4 ...

  •   VI-IV

      王国军的指挥帐里弥漫着沉重的湿气,地图摊开在桌上,纸面因折痕而显得坑洼不平。总指挥官攥着战报,双手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纸张在他掌中被揉得皱皱巴巴,随即狠狠甩在桌上,声音在帐内炸裂。军官们噤若寒蝉,目光低垂,不愿与之对视。风声在帆布外呼啸,远处的火光忽明忽暗,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马嘶与低沉的号角声。气氛压抑得仿佛帐篷本身都在收缩,将所有人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

      “——维纳德伯爵,您在下令撤退时,可曾想过这是在将胜利拱手让人?!”总指挥官的声音因怒火而高亢,语速急促,几乎不给人留出喘息的余地。帐内的军官们不约而同地绷紧肩膀,目光刻意避开,仿佛只要尽量收敛自己的气息,就能避免被这场怒火波及。

      他猛地向前一步,手掌重重压在地图上,指着那条被炭笔勾勒出的战线,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纸面揉皱。他的脸因愤怒而涨红,眼神凌厉,语调愈发激烈:“您知道么,就在您下令撤退的那一刻,我们的前锋已经快要突破?!再坚持半日,我们便能彻底围歼那群叛贼,而您却——” 他骤然停住,仿佛被怒火噎住了剩下的话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的起伏仍未平息,整个人僵立片刻,才艰难地收回手掌,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克制更过激的言辞。

      拉克兰站在原地,没有回避,也没有回应。战报被甩在桌上,纸页因粗暴的动作而微微翻起,字迹依旧清晰可见——一侧战线崩溃,前锋部队陷入混乱,士气濒临崩溃,因为总指挥已经提早后退——战场态势已经昭然若揭,任何一个有基本判断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撤退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但现在总指挥需要的显然只是一个能够承担责任的下属,而拉克兰恰好是那个最合适的对象。

      他沉默地看着总指挥官歇斯底里地咆哮,看着他在长桌前来回踱步,挥舞手臂,指着地图上某处反复强调“如果”、“本来”、“要是没有撤退”这些毫无意义的假设,就像一个输光筹码的赌徒试图倒带赌局,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某个可以忽略的变量。

      “他们的援军根本没到!”他猛地拍着地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桌旁的军官们大气不敢出,低头盯着各自面前的战报,假装自己不存在。终于,有人试图插话,声音小心翼翼:“阁下,前线的情报——”

      “情报?”总指挥官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几乎是吼出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参谋的声音被打断,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总指挥官粗重的喘息声,压在每个人的耳边,像是破旧风箱发出的沉闷噪音。

      拉克兰终于开口:“当时的情况,继续战斗只会造成更大损失。”

      这句话无比平静,像是陈述雷雨过后土地湿润的事实。总指挥官被这份冷静刺了一下,脸部肌肉因怒火抽动了一下。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因愤怒而提高:“——损失?!维纳德伯爵,您可知最大的损失是什么?是您亲手放走了敌人!我们本可以彻底歼灭他们,而您却——” 他的嘴唇开合几次,试图找出最能表达愤怒的言辞,声音一时噎住,似乎在极力克制某些失态的言辞。短暂的沉默后,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话语:“——简直不可理喻!”

      他的手指仍然停在半空,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的愤怒噎住。不过就算他再怎么愚蠢,也知道他也无法真正让拉克兰背负所有责任,因为他自己早在战局失控前就已经躲到了后方。但拉克兰的沉默让他愈发暴躁,这种平静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反驳。几个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拉克兰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没有争辩,也没有表现出愧疚,只是静静地听着。

      帐篷内的空气沉滞如死水,指挥官的脸色在阴影下显得愈发难看,他的嘴唇微微抿紧,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帐篷的门帘便被人猛地掀开,一阵夹杂着寒意的风卷入其中,油灯的火焰随之剧烈晃动,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威廉率先踏入指挥帐,靴底敲击在木板上,发出短促而坚实的响声。他的身影被火光拉得笔直,轮廓在光影间显得更为锐利。他身旁的军官步伐稳健,身姿挺拔,栗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浅灰色的眼眸在帐篷内扫过,带着惯有的从容与不羁,然而那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仍然让空气骤然凝滞。

      伊塞尔·贝拉考特(Iserald Eliophiel d’Alvorne, chevalier de Bellacourt)。

      几名军官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她,脸上浮现出短暂的错愕——他们原本以为,这位北方战场上曾经的名将仍被关押在战争部的牢房里等待审判,而不是如此理所当然地站在王国军的前线指挥帐中——贝拉考特缓步向前,目光在桌案前的几人之间掠过,篝火的光影映在她的瞳仁中,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看着一场尚未落幕的荒唐剧。她看向落在长案后的指挥官身上,语调平和却不留余地:“阁下,您可以离开了。”

      帐篷内的气氛骤然紧绷,篝火微微跃动,未被翻动的军报仍静静地摊在案上,没有人开口,但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指挥权的变更,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动荡——战争部已经妥协,或者更准确地说,王国的权力格局正在悄然生变。

      指挥官的脸色顷刻间铁青,他的手指死死扣住桌沿,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他猛地转向威廉,眼底燃着怒意,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格外僵硬:“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威廉站在桌案一侧,从风衣下掏出一封信函,随手丢在桌上:“无意冒犯,阁下。不过,战争部认为您或许需要暂时休整。从现在起,贝拉考特将军会接替您的职务。”

      短短几句话就决定了他的结局。帐篷内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过于清晰。指挥官的指节绷紧,胸膛随着愤怒而起伏,目光在桌案上的战报与威廉身上来回扫动。他沉声道:“阁下,这样的决定不符合程序,我会立即向战争部长上诉。”

      威廉神色平静地抬起目光,唇角略带弧度,语气淡然,如同早已预料到对方的反应:“自然,您可以选择上诉。”他将摊开的信函向前推去,声音依旧从容:“不过,或许您尚未得知,战争部长已经换人——弗雷泽勋爵刚刚接任。”

      指挥官的呼吸陡然一滞,脸色随之变得苍白。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未能发出声音。帐篷内的寂静像一块沉重的铁块,他终于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他的撤职,而是整个王国的权力格局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发生变化。

      他僵立在原地,片刻后猛地后退半步,指尖仍死死扣着桌沿,短暂的停顿后,他猛然收回手,迈着急促的步伐走向帐篷出口。他的副官迟疑地看了威廉一眼,随即快步跟上,掀开门帘,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吹得帐内的火光晃动不已。

      指挥官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外,帐篷内却仍然没有人立刻开口。军官们表情各异,面面相觑。威廉从容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随即抬手示意:“诸位,请继续。”

      帐篷内的空气仿佛松开的弓弦,紧绷的压力逐渐散去。没有人说话,但几名军官的细微动作出卖了他们的真实想法——有人翻开战报,重新整理思绪,有人悄然调整坐姿,肩膀不再如先前那般僵硬。他们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但肢体的放松足以说明一切:总指挥终于换人了,他们不必再在那些荒唐的命令下谨小慎微。

      贝拉考特站在桌旁,视线在众人之间掠过,最终落在参谋长身上,语调平稳:“汇报战况。”

      参谋长回过神来,迅速翻开面前的笔记:“南方军伤亡惨重,但仍然守住了防线。我军在撤退过程中保持了阵型,损失控制在可接受范围,整编工作尚需时日。”

      贝拉考特低头望向地图,目光沿着战线的标记游移,短暂停留后转向拉克兰:“撤退组织得不错。”

      拉克兰的声音平稳而冷静:“我试图尽力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不算太糟,至少能从哈德里安手下全身而退。”贝拉考特嘴角上扬,笑意转瞬即逝,转向参谋长时神色又恢复冷峻:“——南方军的援军呢?为什么没有参战?”

      参谋长眉头皱起,回答略显迟疑:“据说是在行军途中遭遇袭击,但更详细的消息尚待进一步核实。”

      贝拉考特低头看向地图,视线落在峡谷西侧的山口,沉吟片刻,像是在衡量战局可能的变数。她手指按在地图边缘,目光仍停留在战线标记上,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锋芒:“运气不错——要是他们顺利抵达,我们恐怕没机会安稳地坐在这里。” 她随手翻过战报,将文件推到一旁:“——整理所有部队的战损报告,调动记录和补给情况,明早送到我这里。”

      参谋长点点头,在笔记上做了标记。贝拉考特翻开另一份战报,又转向拉克兰:“维纳德伯爵,第三旅团交给您了。”

      拉克兰愣了一下,随即低声提醒:“将军,我的军衔是上校。”

      贝拉考特停下动作,抬起下巴,似乎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哦?您的部队是哪支?”

      “第七步兵团。”

      “很好。”她点点头,声音平稳果断:“从现在开始,第四步兵团也编入您部下。”

      桌前几名军官交换了一下目光——第四步兵团与第七步兵团规模相当,合并后总兵力接近三千人,足以形成一个完整的旅团编制。尽管拉克兰的军衔未变,他的指挥权实际上已经升到了旅团将军的级别。

      拉克兰沉默片刻,垂下目光:“明白。”

      贝拉考特没有再看他,直接拿过另一份战报:“整编完成后,进行战术协同演练,明早提交调整后的行军路线和补给需求。” 她抬起视线,扫过桌前的军官:“——行了,都去准备吧。”

      几个军官陆续起身,收起战报和部署图,行礼后依次离开,椅脚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帐篷内回响。帐外夜色深沉,篝火在泥地上投下跳跃的光影,巡逻的士兵沿着防线行走,靴底碾过湿润的泥土,远处的火光在夜风中忽明忽暗。

      ……

      夜幕笼罩营地,帐外的风卷起泥土与灰烬,远处一阵马蹄声穿透夜色,一道骑影疾驰而来,在指挥帐前勒马顿步,扬起一片尘土。驻守哨兵迎上前低声询问,确认身份后掀开门帘。信使迈步入帐,靴底的泥水在木板上留下深色痕迹,他走到桌案前向威廉和贝拉考特敬礼,递上战报:“——已经确认消息,科恩将军遭遇伏击战死。”

      火焰在炉中燃烧,木屑崩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零星火光在半空中消散。贝拉考特的视线停在未读完的文字上,沉默了片刻,她看向来人,语气平静:“哪支部队干的?”

      “第十三步兵营,指挥官是卡斯奈少校。”

      贝拉考特的目光转向地图——一个普通的步兵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校,竟在战局的关键时刻带队击杀了敌军的重要指挥官——她接过战报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似乎随意的问道:“对了,怎么没见到贝尔图中校?”

      威廉的语气格外平淡:“他明天回来。”

      贝拉考特垂下视线,看向地图上的伏击地点,炭笔的痕迹下方有一个不甚明显的标记。她凝视片刻,短促的低笑了一声:“还真是个尽职的部下。”

      她放下手中的战报,没有继续追问。空气中残留着夜风带来的寒意,战场的气息尚未散去。死者的名字已被写入战报,生者仍需继续前行。战争的逻辑一向如此,它不会等待任何人的犹豫,也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亡而停止向前。它如同某种冷酷的意志,吞噬着每一个仍然存活的灵魂。

      曾经同桌共饮的人,如今在火力交汇处彼此计算;曾经并肩作战过的人,如今名字被标记在敌方阵线。诺塔洛死了,罗维尔仍然站在对面。战争还没有结束,活着的人只能继续向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往日的影子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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