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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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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都曾有瓢泼大雨、积水难行的记忆,谢谨言也不例外。童年时的这场雨,滂沱淋漓,使得上学尤为艰难。他提着裤腿,踮着脚,小心寻找落脚处,一把小伞在雨水冲刷下摇摇晃晃。
他是在这时候遇到景衡的。
与谢谨言相比,景衡要高一些,淌水走路时没那么费力,高举着书包勉强挡雨,整个人还是被淋得透湿。
“我,我和你挤一挤。”谢谨言在十字路口与他走个对脸,迟疑了一下,怯怯地唤他。
景衡举着书包,小臂肌肉绷紧,瞅着谢谨言看。
谢谨言没等到回应,自觉没趣,咳嗽一声,转身想走。
“哎,等等。”身后踩水声追上来,湿漉漉的衣裳强行挤到伞下,“那……谢谢了。”
谢谨言没说话,撑伞的手臂略微举高了些。
他已经很努力了,奈何年纪小个子小,力气也不够大。没坚持多久,伞一下子歪到一边,自己也淋湿了大半。
“我背你好了。”孩子瞧着他细胳膊细腿,索性放下书包。
谢谨言讶异:“啊?你,背我?”
说话间孩子已经蹲下,背上迟迟没有压上重量,扭头催促:“我背得动,你快点,再不上来就迟到了!”
听到这话,谢谨言才伏在他背后,颤巍巍举起雨伞。
孩子托着他,走得稳健。
“你叫什么啊?”
“谢谨言,谨慎的谨,说话的言。”
两人就这么结识,因为刚好同校,又顺路,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谢谨言也知晓更多景衡在学校里的事情。
譬如说景衡是转学生,因为换过几个学校,耽误了学习,所以年纪比同班同学要大一些;譬如景衡擅长画画,小到书签,大到板报,他都画得有模有样;还譬如景衡虽然年纪小,却很老成,看起来像个小大人。
凡此种种,都是褒奖。谢谨言虽然小,也知道“见贤思齐”,因此与他更为亲近。
他们一道背书,一道练字,一道做所有玩伴会做的事,分享有趣的点滴。
谢谨言年纪虽小,记忆力却不差,尤其在背书识字方面。学校里教的字词,很多在上学前就已经掌握,他好奇心重,常常缠着景衡教自己更多。
毕竟是转学生,辗转多个班级学校,总有些新鲜事。景衡乐意讲,他就乐意听,而且津津有味。
有时候谢谨言先知晓的东西,也会分享给景衡,童年玩伴总乐于分享欢乐,这是约定俗成的道理。
一切都很平静,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谢谨言慢慢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这种感觉很微妙,如同有人搅动一池静水,起初影响不大,后来,涟漪越来越多,成为再也无法忽视的波澜。
有人说他频繁转学,是因为在原本学校过得不好,受尽白眼。
还有人说他性情不好,总是独来独往,少与人说话。
更有人传言,景衡不吉利,和他玩耍会变得“倒霉”,因此人人对他敬而远之。
至于这“倒霉”具体为何,没人说得清。恐惧来源于未知,兴盛于猜忌,终成难以逾越的大山。
孩子们纷纷避让不及,老师们虽然没有明说,却在行动中暗示了许多——班主任没有选他作为班干部,也没有任何一个老师选他做自己的小助手。
就连各类评奖,也几乎与他无缘。
没人和景衡做朋友,除了谢谨言。
那时的谢谨言年纪小,性格却很倔。若是他认定一个人诚实可信,便不会受旁人影响,他生就一双明亮的眼睛,父母总说他的眼神通透,仿佛蓄了一眼山泉。
因此他相信自己所见,相信景衡无辜。
敢于和“少数”为伍的人,无异于向“多数”宣战,因此孤立的对象,除了景衡,还多了谢谨言。
那时的谢谨言尚未满八岁,比同班同学稍显瘦弱,与景衡相比,更是矮了一头。他们一同上学,一同放学,一起面对众人的冷言冷语。
难以想象,那样弱小的孩子如何捱得过非议嘲弄,就连谢谨言回忆起来,也觉不可思议。
委曲求全久了,连他也忘记自己曾有正直的一面。
可惜正直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难以估量。成人懂得审时度势,因此多加变通,孩童心性纯稚,因此百折不回。彼时谢谨言正当年幼,未经风雨挫折,自然也不懂自己选择的路,将导向何方。
若是知晓前方万劫不复,他还会如前次那般选择吗?谢谨言不敢想,时间无法回头,而他早已没了选择的余地。
时间来到那年初春,经冬的雪已化尽,风还料峭。
放学路上,很多学生逗留玩闹,街市嘈杂,聚集了很多摊贩,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稍不留神,谁的车胎擦到谁的裤脚,谁的鲤鱼甩了谁一脸水花。
谢谨言跟在景衡身边,刚下过雨,地面湿滑,他单手攥着书包肩带,走得小心。
前方有个摊位聚了不少人,看不清里面在卖什么,只在人们的裤脚边滚出几只橙黄色的东西,似乎是橘子。
“可能是摊子翻了。”景衡低头去捡。
谢谨言不愿多事,可是被景衡催了两句,蹲下来帮忙。
四周有大人捡拾,玩耍的孩子也凑过来,七手八脚,跳跃的暖黄色就被众人收在口袋里,捧在臂弯间。
“是他。”稚嫩的嗓音在此时尤为醒目。一句话点破,更多议论随之而来,急如骤雨:
“对,就是那个转校生!”
“没错吗?确定是他?”
“听说了没?他身上有病。”
“嘘——小心点,说不准……”
人们议论着、指点着,窃窃私语,畏惧又鄙夷。
“我妈在医院上班,她说离这种人远点,他碰过的东西都不要摸!”
“刚才他还捡橘子呢!”附近有个孩子捏着剥了一半的橘子,惊恐地指着景衡喊叫。
“啊——那还不快扔了!”一句话未完,半空划过一道金黄弧线,橘子滚入泥污。
不止是景衡,连那橘子都成了瘟疫一般的存在。无论是大人也好,孩子也罢,纷纷退避。
谢谨言年纪尚诱,个子也矮,右手艰难提着一口袋橘子,被挤到一边。众人的议论他没听到,反倒是最后那句“还不快扔了”听得清清楚楚。
“别扔,要还给人家!”他艰难挽着口袋,左手护住,动作小心而笨拙。
景衡冲过来,一把拽住他的手:“快走!”
谢谨言嘶声,闷头跑了两步,左手疼得钻心,他忍不住甩开景衡。
景衡回过头,眼里写着不可置信:“连你也……”
谢谨言嗫嚅,想要说什么,可是景衡没给他时间解释,咬牙一跺脚,灵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只剩谢谨言。
身后有畏惧、嫌恶的大人和孩子。
还有气急败坏的老人。
他掉的橘子有很多,虽然有好心人帮忙,也架不住有人浑水摸鱼。尤其是半大孩子,嘻嘻哈哈捡完,扭头一溜烟跑得没影,他一个老人家,喊又喊不住,追也追不得,早憋了一肚子火。
好在有热心的大人帮忙,截住几个想要溜走的小鬼头,教训一番,叫他们物归原主。
谢谨言也混在这些孩子里,他单手不便,怯怯躲在最后面。
他没想偷偷摸摸拿人家水果,从小父母就教育他取之有道,所以他放下橘子的时候,小声说了句:“我是要帮你捡的,没想偷拿。”
老人低头往筐里装水果,没搭理他,头顶白发苍苍。
忽然有人说:“他经常和那个小孩儿一起……”
“谁?”
“刚跑走那个。”
“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望向谢谨言的目光多了厌恶,先前丢掉橘子的孩子又喊:“他也捡了橘子,老头儿还接过来了!”
“啊!他还摸了橘子呐!”挨着竹筐最近的孩子尖声叫喊,慌忙后退。
更多的孩子吵吵嚷嚷,远远跑开,大人低声议论,纷纷走远,方才喧闹的摊子前,只剩两人。
老人扶在竹筐上的手在颤抖,手背上筋脉紧绷。
他丢了水果,就算剩下的能卖个好价钱,也难免折本。雨天生意本就难做,如今凭空被人说橘子不干净,弄得往来行人避之不及,岂不是白忙一场?
若不是那个孩子,他还能招徕几个顾客。
若不是那个孩子,他不至于这么倒霉。
若不是……
一双手愤怒地攥住谢谨言的衣领,老人近乎仇怨地咒骂,推搡着,将所有怨气发泄到仅剩的孩子头上。
谢谨言跌在路旁,雨水沾湿了整个后背,凉得刺骨,他艰难爬起,争辩说:“爷爷,我没有偷——”
回应他的是一记耳光。
不需要他的解释,只是愤恨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仅此而已。
又一波路人围拢,同样的热心,同样的仗义执言。人们乐于对弱者施以同情,对罪过进行谴责,顽皮孩童欺负年迈老者,此举着实恶劣,定当训诫。
于是更多的孩子加入这场单方面施暴。谢谨言被拖到街巷一角,衣服湿个彻底,书包扯破,身上挨了不知多少拳脚,然而他没有反抗。
混乱中,右腿膝盖被踢错了位,他仰面躺着,疼得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沾了泥水的脸煞白无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或者也没有多久,孩子们见他脸色不好,讪讪停手离去,冷僻一角终于重归静寂。
谢谨言至今记得,自己如何摸索到一根竹条,又是如何反复抽在右膝上,帮助关节复位。那样强烈而持续的钝痛,他成年后尚且难以忍受,可是当年,他必须咬牙捱过。
那年他未满八岁。刚刚过去的春节,他因为写春联的事被祖父责罚,左手伤势未愈,初春时节这场混乱,又在右腿留下伤痛,经年不消。
他以为那一年的痛苦便是这些了,岂不知那点苦痛,不过命运捉弄凡人的前戏而已。
“既然记得景衡,就该记得关于他的传言。”男人从谢谨言的眼神里读出追忆的黯然,满足地勾唇,伸指抬起他的下颌,“谢谨言,当年你不懂事,现在总该明白,最后一次见面,他对你做了什么,还有印象吗?”
最后一次见面?谢谨言顺着他的话音,在脑海中艰难拼凑当时的记忆。
依稀是那场殴打后的几天,谢谨言的右腿依旧疼痛,他蹙着眉,走在路边,每一步都谨慎。
不止因为疼,还因为看不清。
因此直到景衡走到近前唤他,他才抬眼望着来人。
景衡也挂了彩,脸上贴了几张创可贴,胳膊上的伤口还渗着血丝。他靠近谢谨言,把他逼到墙边,说:“谢谨言,你不该背叛我。”
小小的孩子,说起这句话,透着成年人沉重的愤怒。
谢谨言眨眨眼,视线却聚不到一块儿,因此显得没有神:“我,我没有……”依稀猜测景衡指的是什么,他解释说,“那天我左手疼,你一抓……真的太疼了。”
怕景衡不信,他还举起左手,给对方看肿涨的小指。
景衡摇头:“我不在乎这个。”
不在乎?谢谨言怔住,没料到得到这样一句话。
气氛陷入沉默,两人眼神相对,一人朦胧,一人精锐。
“你的眼睛……确实好看。”景衡望着他良久,忽然轻笑一声,喃喃道,“虽然已经毁了……”
谢谨言:“什么?”
景衡没有回答,依旧双臂环抱在胸,盯着谢谨言看,他看得太久,视线中逐渐流露出餍足的意味。
时至今日,谢谨言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欣赏艺术品的成就感,只是他不明白那种感觉从何而来。当初的他就更不明白了,只是本能察觉到对方的恶意,不禁缩了缩肩膀。
“谢谨言,你已经给过我赔礼,你的奇遇,确实有意思多了。”景衡对他的畏惧十分满意,咂咂嘴,忽而话音一转,“只是我还是不开心。”
谢谨言:“……”他完全不懂景衡在说什么。
“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景衡的视线牢牢锁住谢谨言,从眼睛到鼻梁,再到倔强的唇角,最后落到胳膊上,那里有一大块伤口,还未结痂。
“听说过歃血为盟吗?”
“……”
“你是我最好、最信任的朋友,当然要做些特别的事。”景衡的声音凑到面前,带着诱惑,他忽然抓住那条手臂,手指狠狠搓过去,重新剥开鲜活的皮肉。
谢谨言闷哼着挣扎,却挣不开他的手臂。
鲜血从一人的伤口中渗出,流向另一人,从此他们骨血相连,污秽共染。
“谢谨言,沾了血,无论白天黑夜,你都是我的人。”
“倘若背叛,必须以血泪偿还。”
“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吧。”
儿时的诅咒撕开记忆封印,再度回荡耳畔。谢谨言瞳仁凝顿,良久的呆滞后,慢慢颤抖、战栗,犹如冬雪将化时屋檐碎裂的冰屑。
他想哭,可是眼里干涩,半点泪也无,他想笑,可是张开嘴,只有空洞的风吟。他几乎用尽全力挣扎,然而木已成舟,再挣脱不开命运的嘲弄,也无法将自己的人生拨回原点。
那是他一生的痛啊!
孤立、羞辱、排挤,那是他难以逃出的阴影,是纠缠不休的诅咒,是抗拒不了的梦魇,是困了他锁了他半辈子的囚笼!
他不敢爱,不敢恨,不敢抱怨,亦不敢倾诉,活成了行尸走肉,活成了心如死灰。被折磨到遍体鳞伤,精疲力尽,也只敢在午夜梦回,咬牙切齿地啜泣。
他的感情宣泄从来无力,只有面对自己,才酣畅淋漓。
他以为父亲是这一切的源头。父子间的感情,变成一根刺,爱有之,怨有之。他怨父亲,也怨来到人世的自己,怨到背井离乡,怨到癫狂自伤。
可他都怨错了人!父亲本无辜,真正的祸首,竟然是自己!
是自己!
真正背负冤孽、应该消失的人,是自己!
多么滑稽的笑话啊!
谢谨言笑到脱力,笑到癫狂的目光渐渐冷下去,冷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从眸中湮灭。
男人抚过他的额头,满意地看到他无神的双眸。
“谢谨言,我给你一个选择。”
“求生,就要臣服于我,求死,我让你体面解脱。”
男人捧出一张宣纸,纸上萤光流转,依稀有人影顾盼。
“纸镜绘影,他就能借用你的灵气继续活下去。用你仅剩的东西,换别人活,这条命,就不算太过无用。”
“生还是死,选哪个?”
谢谨言疲惫地抬起睫毛,望着宣纸,他不知那人是谁,不过,是谁都好,总好过满身污秽的自己。
他已没有求生的意志。
艰难抬起指尖,靠近镜面,直到手心贴覆。倏忽光芒闪动,镜中人反握住他的手,走出镜中,俨然是谢谨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