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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景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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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信物,我想,这个可以。”梁毓声把一册笔记交给沈自钧,声音讷讷。
松开的手重新捏住笔记一角,她在犹豫。因为不知道,自己等同于剖白心迹的举动,能不能换得那人安然无恙,而无论成与不成,她都无法再面对谢谨言。
“我会拼尽一切带他回来。”
这句话沉重笃定,梁毓声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指尖擦过笔记的瞬间,沈自钧听到她叹息:“早知今日,还不如……”
至于后面的话,却是没有出口。
有些事情,早在发生之初,冥冥中就已定下结局,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纸页飞速翻动,梦刀雪亮,如同星光,趋向淡忘的回忆重归鲜活。
秋叶飒飒,金黄翩飞的叶雨中,谢谨言手托书本,笑意恬然,沉静的音色温柔:“起风了,扣好衣扣,不要着凉。”
冷雨淅沥,绵延出一片寒翠。他持一把雨伞,伞面倾斜,稳稳遮住阴影下的稚嫩身影,自己半个肩膀浸湿了也浑然不觉。
他语气平和:“再往北去,冬天树木都是光秃秃的,疏旷高远。以后你读大学,得空可以看看祖国的大好山河……杏花春雨烈马西风,都是一番美景。”
静谧的灯影下,那人执笔疾书,面容恬淡,吐出的言语透出几分寂寥:“很多事,并不是努力就一定有结果。你们表现得已经足够好,我从心里为你们骄傲,何必在意旁人说辞?”
也是同一个人,捏着试卷,眉眼中的锋锐之色鲜明如昨:“作答简明扼要,抓住要点,不能容许词不达意的缺漏。”
泛黄的记忆清晰了又淡退,繁盛春景中的人捏住花枝,语气满是怜惜:“毓声,疼吗?”
蕴藏的情绪忽然分外热烈,柔白柳絮纷扬的时候,身着青绿衬衫的背影清俊挺拔,臂弯里托抱的纸页乘风翻飞,他没恼,反而回身对呼唤自己的人微微一笑。
画面有片刻停顿,角落映出几个小字:风絮渺渺玉山倾,霜寒皎皎眸光凝。
纸页簌簌翻过,之后的记忆飞速更迭,一幕幕,都是熟悉的身影。或笑或嗔,有的执笔疾书,有的捧书沉思,一点一滴,都是在光阴流转中被人忽视的寻常琐事,却被人视若珍宝地记挂了这么多年。
书册最后,凝出一人伏案的睡颜,来人应当放轻了脚步,舍不得惊醒短暂的小憩。书本未收,枕在书上的半张脸恬静随和,眼睫低垂,敛去平日里的疏离淡漠,透出几分深藏不露的脆弱。
画面似乎静止,来者目不转睛望了许久许久,隔着久远时光,沈自钧依然能感受到澎湃激荡的心潮。那人应当有许多话想要讲,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一个字,只用颤抖的手,在桌角留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栀子花。
一行文字浮在角落,似不经意,仿佛被遗失在岁月尘埃里的哀声。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的目光,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憧憬、虔诚地追随一人,时光悠悠而过,蓦然回首,才惊觉已成相思,入骨入髓。
她的仰慕,在默默无闻的地方,倔强、热切地滋长繁茂,日夜更替不歇,离别在即,才醒悟空付牵念,难弃难忘。
当时只道是寻常。
梦刀光华璀璨,寒光夺目,过往经年的画面,模糊褪色,化为刀光下的缥缈云烟。
沈自钧余光瞥见梁毓声,她眼露不舍,望着最后一幕图景消失,似乎惋惜,又像是松了口气。
难以割舍、无从回应的恋慕之情,若是放下,虽然心痛,未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解脱。那些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从此,便与自己无关,成为青葱回忆里不经意的浅浅一瞥。
梁毓声垂眸,把眷恋不忍藏于眼底,落寞的目光穿过星辉,投向渺远的天穹。鼓足勇气,她最后一次启唇,如同往昔无数次在心里呢喃这个名字,这一次,她依旧不敢出声,只在唇齿间描摹些许温柔。
高挑的身影忽然拦在她的面前。
沈自钧目光深邃,忽然伸出手臂,拥住了她。
“毓声,”从未这般郑重其事地唤她的名字,沈自钧拥住她,手掌覆在她的后脑,沉声说,“思念的疼痛,我仿佛懂得了。”
“所以,我不想你继续痛下去。”掌心汇集灵气,一股温柔而不容抗拒的力量汇入脑海,梁毓声挣扎了一下,随即被沈自钧抱得更紧。
旧日的回忆,在脑海中飞速淡去,讲台上娓娓道来的声音、柳叶掩映下挺拔的背影、春日斜晖映照的俊逸眉眼……通通被一只无形的手,坚定地抹去。
“毓声,忘了他,忘了我,你值得更自由的天地。”
随着这声温柔的叹息,梧桐栖里的针锋相对、凤凰台里的欢声笑语、归墟中的梦境相随,全数淡忘远去。脑后的束缚撤去,梁毓声推开面前的男人,目光茫然若失。
“对不起。”离开梦境前,她听到饱含歉意的呓语。
轻得仿佛误入梦境的幽灵留下的风声。
归墟边,死寂无边,只余一人。
沈自钧送走梁毓声,低头看向梦刀,神色凄楚。
只有他自己了,前路凶险难测,他无法保证自己全身而退,自然不可把梁毓声牵扯进来。这是虔心牵挂谢谨言的孩子,或许,在他孑然孤冷的数年时光里,这孩子的温暖诚挚,曾给过他不少慰藉。
梁毓声的喜欢,一点也不比自己逊色半分,甚至……比起瞻前顾后的自己,她更有资格追随在谢谨言身旁。
纯粹、真挚,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如光明般令人珍视的存在。
沈自钧舍不得让这样的人置身险境,无论是那个逝去的孩子,还是谢谨言,还是梁毓声。
回想自己存在的初衷,不就是护佑梦境安宁,守候灵台澄澈么?纵然历经变故,也磨洗不去灵魂深处的向往,深刻于骨血里的执着,促使他披荆斩棘,百折不回。
自己喜爱的、向往的,从来都没有变过。
只是如今的自己,已然变化太多。
“我的灵气损耗太过,戾气翻涌,不知道,加上她的思念,能不能够……”持刀的手猛然握紧,“不,我一定带你回来。”
冰封的河畔,无边荒芜,刀锋寒芒渐盛,仿佛回应梦狩的心绪。
沈自钧伫立许久,终于抬头,定定望着满天星斗,向来桀骜的目光,变得恭敬虔诚。
“我潜心护守梦境安宁,纵然魂身分剖,幸得凡人协力绘梦,肩负之责不曾懈怠。”
“今日谢谨言有难,生死未卜。”他奋然扬刀,神色凝重,“归墟众灵,若悲悯于我,请赐一臂之力,助我寻他回来!”
旷远天穹传来雷霆闷响,星斗染赤,烁烁流朱,辰光映血,诡异肃杀。妖异的星光仿佛受到感召,渐次低垂,在半空汇聚交织,猩红的光亮更加耀目,落到火焰流转的梦刀上。
残存白刃光华流转,蝶纹瑰丽,双翼扑展,蹁跹赤影猝然蹿升,光影流霞,开示前路。
沈自钧漆黑的眸子里燃烧着不死不休的坚毅,手腕翻过半弧,梦刀挟劈山倒海之势砍落,同时沉声低喝:“开!”
寒冰应声龟裂,铿鸣如玉山将崩,大地剧烈震颤,裂缝蜿蜒直下,深达渊薮。沈自钧屏息凝神,静听漆黑渊底传来的声音,待细碎的崩裂之音一停,他立即提息跃起,顷刻间消失在狭长的裂缝之中。
冰面震动止息,一枚晶莹的沙漏落于幽蓝断层之旁,沙粒簌簌,暂缓时间流逝的迅疾。
潜入冰层的人不敢稍缓,争分夺秒追寻赤红蝶影留下的气息。光明渐远,幽暗的光线描过他紧锁双眉,遮不去瞳仁锐利如星。
“谨言,我带你回家。”此时此刻,只有默念在心中的这句话,还带有几分柔软。
荼津冰封过后,谢谨言久久未能恢复神志。如沈自钧所料,灵气损耗巨大,最初的一段时间,他都处于麻木浑沌的状态,对外界变化无知无觉。
有人轻抚额头,替他拢起乱发:“你醒了。”
一个男人坐在身旁,裹着墨色衣袍,散发凛冽气息,可惜面容隐在帽兜的阴影下,看不真切。
似乎与曾经的梦境相合,谢谨言挣扎起身,腕上忽然一紧。他定睛看去,发现自己手腕足踝被几束藤枝缠缚,动弹不得,就连周身灵气也被遏制。
他想要说话 ,喉中却只有空洞的叹息。
男人慢悠悠地说:“不要白费力气,也不要着急。我等你许久,既然来了,自然要叙叙旧。”
“你变了好多。”
谢谨言别过脸,闭上眼睛。类似言辞,撑伞的男人已经说过多次,他不想再听。
然而男人下一句话令他睁开眼睛:“你胸前的烧伤,还疼吗?”
“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仿佛听见他心中困惑,男人轻柔点上他的眼角,耳垂,指尖顺着脖颈来到胸口,沿着伤疤游移,“我还知道更多……”那只手顺着胸口向下,缓缓来到右肋,按了按。
谢谨言瑟缩,眼底漫出疑虑。
“右腿带伤。”男人的声音竟然透出几许温柔,“你是个左撇子,手指被打伤过。”
“眼睛也不好。”
谢谨言发不出声音,惶然的神色泄露出内心不安。
这人知道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究竟是谁?难道他一直在暗中窥视自己?
“我们曾经非常熟悉。”
“你答应过我,不会背叛,我给你点下印记,作为定契的证明。”那只手从右肋抬起,复落到耳垂,捻了捻,“这颗红痣,是我给你点的。”
谢谨言拒绝他的碰触。
男人捏住他的下颌,声音沉冷:“可惜啊,眼神那样干净的孩子,竟然也会骗人么?”
他低头靠得更近,逼视谢谨言:“骗人的孩子,就该付出代价。所以红痣灼烧,留下疤痕,梦中的声音,你也再拿不回来。”
谢谨言猝然扬眉,眸光阴冷。
“这眼睛,就算差点毁了,还是锐利如昔。”男人轻笑,自嘲道,“我只是夺走你的声音,他可是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不怨他,怨我?”
双手强硬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大片伤痕:“梦刀的痕迹,你不认得吗?当年他亲手对你挥刀,想要你的性命!”男人的嗓音陡然变得柔和,充满怜惜:“你还那么小,还是个孩子而已……他好狠的心肠。”
“你不该和他纠缠的,只有我,才是真心愿意接纳你。”
谢谨言闭上眼,不想听他挑拨。
男人索性松手,换了一副闲话家常的口吻:“不想聊那时候的事,我们就聊聊别的。”
“还记得景衡么?”
景衡?
谢谨言蹙眉,早已尘封的记忆被风吹动,露出几分旧日色泽。
在雨中背自己上学,和自己背诗写字,最终分道扬镳的孩子。
是叫景衡么?
谢谨言睁开眼睛,熟悉的称呼梗在喉咙,几乎就要唤出声来。
“他等了你很久,就在不觉迷境,你早已见过他。”男人轻笑,“他常常撑一把黑色的伞,你有印象吗?”
撑伞的男人,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旧识,原来不是骗人的?
所以,贪婪的态度、强横的手段,都是因为……等待自己太久?
那么,当初他为什么不告而别?
景衡去了哪里?
他们发生过什么?
谢谨言眼神掺入一丝迷茫。
依稀记得,最初……是个雨天,他们相识于雨中,也失散在雨中。
一切的缘起,不过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