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水中月 ...
-
他抬手摘下兜帽,阴影下的容貌清晰起来,许是常年不见光,他的皮肤非常白皙,漠然的眉眼精致好看。
那是江烟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玄星阁少主。她采完草药晚归,正撞见他杀完人。
月色下,那双眸子极其冷清锐利,眼尾上挑,平添一份高高在上的疏离。
脸颊沾染了血迹,整个人充斥着极重的戾气,如鬼魅一般隐于夜色。
江烟想,孤傲得像只野猫。
她没按捺住心痒,冲他轻佻佻地“唷”了下,“寻大侠好兴致啊,被人通缉了还有心思出来散步。”
那天三个大汉拿着的画,上面画得正是这位美人。
寻千柳长袖一抖,刀上的血珠被甩落,在月光下寒光凛凛,锋利无比,“哼……散步。”
他念了一遍这个词,神情还是冷若冰霜:“你什么来头?”
“下来说话行不行?”江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仰着头对他喊,“人都死光了,还站那么高,非得别人抬着头看你么?”
寻千柳身形一闪,无声无息落在江烟身边,更像一只灵巧的猫。
江湖多有传闻,玄星阁少主阴晴不定,脾气不好。但江烟看着这人的脸,想了许多,就是没一点害怕。
这位“大名鼎鼎、千年一遇的武学奇才、通白家兵器,年轻一辈无人能与他争锋的寻千柳”,为什么被人追杀至如此狼狈的境地?
江湖各门派要么名门正道,要么邪魔歪道,大家默认正邪不两立,没有通融的余地,但凡相见定要打起来。但玄星阁偏要另辟蹊径,混迹于两派之间。
名门正派不屑与其为伍,邪魔歪道以其为耻。但他们都不得不承认:两头吃的玄星阁,实力确实更强大。
杀人放火的事干,而且干得绝,救死扶伤的事也干,还干得光明正大。谁也不知道遇见玄星阁的人该不该跑,如果不跑,应该破口大骂他们魔头,还是该称赞他们仁心呢?
这位少主,寻千柳身边还跟了两个跟班,一个强壮糙大汉叫明石,一个阴郁病秧子叫宁间。
整得跟陪嫁丫鬟一样。
江烟心想,真是个贵公子,矜贵得很,跑路还不忘带丫鬟。
一番交代后,江烟得知寻千柳还中了“金枝缠”这一毒。
八大奇毒之一的金枝缠顾名思义,中此毒者,仿若荆棘缠身,内力珍药都没用,不过数个时辰,便会窒息而死。
天下能做出解药的不超过三个。
恰好,她不会。
明石提着午门斩首的大砍刀,看见江烟背上的背篓里有草药,步步紧逼:“你是大夫?”
江烟想到自己的来历,冷静地说:“应该是的吧。”
如果老秦听见一定又痛心疾首:是的就是的,还“应该”是的,这就算了,还加个“吧”!
“好,去弄解药。”明石刀一挥,命令道。
江烟没动。
“你别吓到这位姑娘。”宁间劝了句。他气质忧郁,皮肤白皙,说话轻飘飘的,有几分中气不足,“姑娘,如果能帮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你们俩唱戏呢,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但看他们的架势,是非要江烟弄出点什么来了。
唉,糊弄过去吧。
或是为美人将死而惋惜,她有些心不在焉,动作也随意了起来。
明石冷不丁道:“你扔的这个药是什么?”
“?”
江烟疑惑地一低头,看见托盘里是还没炮制过的附子。
附子,温中散寒、回阳救逆。
——但没有炮制过的附子有毒。
而且这个量……
江烟冷静地抖掉一大半,道:“书上说,以毒攻毒,会有奇效。这样不对么?”
明石哪里懂什么药理,要是他懂他就自己上了,还找什么大夫。这一问更烦,开口骂道:“娘的,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不才是大夫吗?我看你放那么多,还以为你要炒菜!”
江烟当然不是要炒菜,炒出来没人会吃。不出片刻,她就被赶开了。
她拍一拍衣服,丝毫不觉得羞愧。甚至侧耳偷听他们三个人交头接耳。
祝风宁,夕杉谷掌门人如今“唯一的”徒弟,方才十四,天资卓绝却是无人不知。
江烟隐姓埋名一别已然数载,还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小师弟。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若非江烟内力深厚还真听不见。
她还想再偷听几句,却被明石一通“去去去,一边去”赶到了门口,砰地摔上门。
这下,即便江烟内力深厚也听不真切,只能隐约听见一些“灭口”“以绝后患”的字眼。
老秦一见她出来就凑过来把她左右看看,见她没有受伤才放下心。一放松,忽然却闻到她身上难以忍受的味道,忍无可忍道:“你在熬药?你放了什么??”
江烟:“……”
小时也嗅嗅,旋即捏住鼻子:“呕,这是在煮什么,比你上次用茅房旁边的泥巴搓药丸也差不了多少了。不会又是什么土方子吧?”
江烟:“…………”
这,这还真不是。但江烟也不记得具体发了什么了,乱七八糟的,随便一通乱拿,一起煮就是这样了。
不好解释,越说肯定越生气,说自己糟蹋。江烟只好老老实实闭嘴装聋作哑,抬头看天。
过了会,寻千柳推门出来,宁间和明石跟在他身后。屋内的气味一下蔓延开。
老秦哆嗦几下,顾不上害怕,两步并做一步跑到屋内,一下看见桌上一片狼藉,顿时两眼一黑:“你都,做了什么……我的药!”
寻千柳微微歪头,盯着老秦的背影看了半晌,若有所思。
一起解决掉追杀者后,医馆是暂时回不去了。她正好打算离开,去为十年前的事画上句号。
寻千柳这时却拉住了她,让他帮忙解毒。
江烟之前就听说,这位少主学识渊博,眼光毒辣,此时才发觉这人到底有多么敏锐,竟然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功法能化毒。
她假笑道:“我不会做解药。”
“但你会解毒。”寻千柳说得很笃定,“作为交换,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她要去救小师弟,还要去报仇。
如此这般,稀里糊涂地,江烟给他解毒,又跟着他一起去救下祝风宁,一起闯过很远的地方。
之后还一起去江边喝酒。
看着悠悠江水,奔赴东流,唯有一轮明月倒映水中,不随江水而去。江烟忽然想,她这辈子都当不成一个好大夫了。
师姐会失望吗?
她拍了拍寻千柳,“问你个事儿。”
“嗯?”寻千柳侧目看她,手中还捏着一坛酒,“看你的样子,竟然是有烦心事。”
江烟笑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能有?你不也有。”
这话说的不错,只是寻千柳从未见过她为情感忧烦。他点点头,吹着江风,眼中略有醉意:“你说。”
江烟道:“你为了什么才一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替别人杀人,替别人奔波,最后还要替别人去死。虽说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他的生母。生养的债,真是一辈子都还不清。
可这样的行走江湖,所求是什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江烟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想明白。她想:如果踏入这“快意恩仇”的江湖,代价便从今往后都孤身一人,我万万不可能向往。
她继续道:“你不觉得累吗?”
寻千柳没说话,一口一口闷着酒。
兴许他也在看那一轮月亮,可他的那轮月天生就坠入尸山血海,沾染血污仇恨,洗不干净。
过了很久,久到天边都露出鱼肚白。江风吹了一夜,凉意丝丝缕缕入骨,耳边忽然响起寻千柳的声音,轻得好像要被风吹散:“如果我……不要那些,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江烟笑着抓了一把天,摊开手,什么也没有,反问道:“如果你不要那些,你不该和我走吗?”
如果寻千柳不再去做那些事,一些已经做了半辈子的事,他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能去干什么,该去哪里。真的那样,到那时,究竟是谁要和谁走?
寻千柳低低笑了笑:“也是。”
也对。
他摇晃着站起身,衣袍在风中微微翻飞:“我为了什么,至今仍不可知,但虽然不知,却不可停下。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江烟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不然就不会问你了。”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见寻千柳了吧。
这水中月,终归不是真正的月亮。她要去风雪里摸爬滚打,见人间百态,去找好多曾经被丢下的自己。不可能这辈子守着一潭池水,等一轮虚幻的月亮。
“喂——”
寻千柳微微回首,驻足等江烟继续说。
“你知不知道啊,”江烟笑得很恣意,对着他的背影遥遥举起酒坛,“我可一早就知道了,野猫养不熟——特别是,长得漂亮的。”
“哼……”寻千柳轻轻哼笑了声,这大抵是他第一次笑得没有讥讽和不屑,唇角的弧度微微,柔软,轻佻,“又在胡言乱语,我看是你醉了吧?”
“走了。”他戴上斗笠,融入最后一丝夜色。
江烟吹着风,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说不定是真的醉了,刚刚那一瞬,竟然觉得水里的月亮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