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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初晴 ...

  •   大雨如注,天地间喧嚣腾烟,忽一道紫电炸开,将黑暗苍穹咔嚓割裂。
      手中长剑闪出一线寒光,照出剑客通红的眼,雨泪交织的脸。
      他手背伤处皮肉翻开。几见白骨,血珠滚上剑刃,很快被雨水冲落。
      他扬起剑锋,直指雨幕里的来客,看他像被拗弯的青竹,跪折在这倾盆夜雨里。
      突然之间,恨意滔天。
      若无你们的勃勃野心,我岂会与老师相逢不能见!
      若非你们联手布局,我岂会家破人亡!我的将士岂会永无生天!
      你的悔与悲,又与我何干!

      长剑在手中挣挣欲去,他不知该不该扯紧剑柄,或就这般放任它脱去,刺入来人心口。
      那人跪倒雨中,纹丝不动,对冲天剑气似是一无所觉,只沉默等待自己的结局。
      剑鸣声声,催心切切。
      ——杀了他!杀人他!杀了他!
      他的眼前血雾弥漫。
      暴雨蔽天,星月不见,整个世间都在焦急狂热的推搡他挥出这一剑。

      ——杀了他!杀人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人他!杀了他!

      杀,了,他。

      ——我哪也不去,将军,我不离开你。

      一念成佛,一念入魔。
      我非佛,我非魔!
      我是杨季昭!

      长剑倏然回鞘。
      他瞑目顷刻,努力平复胸膛间奔涌的怒涛,再睁开时面色铁青,冷冷出声,“无令离守,你胆子果真不小,宣将军。”
      话语出口,他忽而愣住。
      此时何时?此地何地?此人何人?
      怎地时光回溯到别离的那一晚?
      来客身躯大震,在雨里颤抖着抬头相向,声音几乎破碎,“只要元帅不回京,末将马上就去领军法。”

      天庭潮倾。
      然而我记得那夜并没有下雨,尽管这么多年从不去回忆,然而那一晚纷纷的夜雪总是入来梦中。
      我不曾与诸将正式告别,便趁夜离去,离开前打昏奔驰七百里的你,在隘口与魏平雨割袍断义。
      西北的灯火于风雪中飘摆,随时将熄。我最后望一眼那摇摇欲坠的灯火,深深明白这便是我一片叵测的前程。
      郁郁而终和腰斩弃市,等待我的会是哪一个?
      长于湛京,师从帝师。兔死狗烹的道理,不用你们说,其实我比谁都懂。然而你们追随我杨季昭去浴血疆场马革裹尸,并不是为了造就一个藩王,这个国家也不能烽烟再起。
      是我自己选择这条路,以为自己会甘心引颈就戮。
      只是,为什么会是你们来做这刽子手?
      为什么会是你?

      他的手再度摁上剑柄,黄铜冷硬,却是他掌心握住的唯一真实。
      掌心其外,皆做虚幻。
      他冷眼相向,声音低沉,“宣将军说笑,我担不起。”
      伤我筋,动我骨,再将我奉上神龛。
      这样的野心期望,我担不起。

      他突然觉得厌倦。厌倦这无休的雨,厌倦这墨染的夜,厌倦分隔他与老师的黑暗,厌倦阻挡他去接女儿的高墙,也厌倦跪望他的青年。
      就像厌倦他曾经的人生。
      恩怨清算,前生今世,再无纠缠。

      至于你,我只希望,永不,相见。

      雨水这样大,噼里啪啦的砸在脸上,让他觉得厚厚雨帘能把一切彻底隔绝,那种因决断而生的冰冷也被阻在心底。痛愤从他脸上慢慢逝去,他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宣总兵请起。我虽调职枢密院,品级却远低于你,委实担不起。”
      他的声音明明如此温和,然而为什么青年却像是挨了重重一鞭?他连肩头也开始簌簌发抖,艰难的开口呼唤:“元帅,末……我,不,不……”
      他冷淡的打断,“杨季昭已死,天下皆知。宣总兵你认错人了。”
      青年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都能被雨浇成一片一片,他用膝盖跪行两步,想要去扯他的袍角。
      杨季昭稍稍退后一步,避开那只伸来的手,看着它握住一把雨水,再颓然摔下。
      依旧难挨,忽然间泪盈于睫。
      他是如此的疲倦与哀恸,片刻亦难支撑面对,唯有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唤,他如若不闻,只是加快脚步,想要将一切抛在身后。

      蓦地听到一声长嚎。
      雨水仿佛在瞬间止住。
      好像孤狼濒死,对月嘶出平生最后一吼,将所有甘与不甘的回忆,所有悔恨与眷恋都悉数嚎净,而后血肉崩散,只留下一身空狼皮。
      他遽然心惊,回头大叫:“宣瑚生!”

      宣瑚生拔剑而出,直直朝心口扎去。

      他箭步上前,右手不及抽剑,直接挥起剑鞘砸去,然而青年死志极坚,剑势不过稍稍一滞,复又横向颈中,他阻拦不及,一时不及多想,直接端起左臂去搅剑刃。
      迸溅的血光中,到了喉间的宝剑终于被阻,嘡啷一声坠落于地。

      一时风雨皆远,他耳中唯有青年剧烈的呼息与心跳,还有左臂传来钻心的剧痛。
      这疼痛如此剧烈,直令他愤怒难当。他飞起一脚正中宣瑚生心窝,将他踹得扑到在地,暴怒出声:“寻死觅活!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青年挣扎着要去抱他腿,又被他重重一脚踹翻。他怒目相视,目眦尽裂:“我走之前叫你尽忠报国!我叫你看护西北!你干了些什么!你要造反!你可把我杨季昭放在眼里!你心里可有西北!可有同袍!”
      宣瑚生猛然拽住他袍角,象溺水的人死死抱紧最后一叶浮木。
      他浑身发抖,吼叫出声:“没有!我没有!我没有签!我知道你不想,你不想!所以我从来就没有签过那张劝进表!”

      ============

      宣瑚生醒来之时,周遭混茫而黯淡。他眨眨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眼角依稀感到些些微光,转过头去,望见有人坐于案后埋首书卷,书桌上青灯如豆。他身后梅窗半敞,户外枝桠因风摇曳,沙沙作响,偶尔数枝拂过,将窗前灯影稍稍拨乱。
      他长舒了口气,侧过身体,合拢手掌压在枕下,与灯下人遥遥相对,渐渐的眼皮又重了起来,好像漂许多年的船终于靠了岸,所有的疲惫潮水般席卷来,而这回不用他再苦苦忍耐,能够躺在坚实的陆地上安心睡眠。
      于是他又一次沉沉睡去。
      再度睁开眼时,天色仍暗,灯火仿佛亮了些,案后人正执笔而书,偶尔罢手落笔,将完成的书简放置一旁,复又蘸墨挥毫。这人左肢似有不便,始终不动,全靠了右臂,却不见丝毫乱象窘迫,始终从容自若,不多时身侧已堆起一沓厚厚公文。
      宣瑚生凝视他许久,迷惘的揉揉眼,才发现双手不知何时自枕下被抽开,而周身上下无有一处不酸痛,胸口更象鼓风匣一样,略略喘息就觉憋闷不堪。他勉强从床上撑起身体,眼前阵阵发花,脖颈僵如木板,两条腿跟踩上棉花也似,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姜思齐闻声放下狼毫,走到床边,看到他一张脸孔红扑扑的,头发蓬乱,惺忪的双眼抬头望向自己,茫茫的毫无焦点,稚气十足,哪似那张睿成他们口中那狡诈阴险的宣狐狸?不由失笑,用手背试一试他额头温度,欣慰点头,“烧停了。”
      宣瑚生反手摸了把额头,茫然发问,“我发烧了么?”开口才觉得喉咙干渴,声音嘶哑。
      姜思齐点点头,倒了杯茶水递给他,“不吃不喝奔驰千里,又赶上一场大雨,你是铁人不成?”
      宣瑚生双手接过茶杯,摇头否认,“不是。”将茶水一饮而尽,望向窗外见星月分明,春风依依,诧道:“不下雨了?”
      姜思齐嗯一声,“你睡足三天,哪里还有雨下?”又道,“饿了没有?”
      宣瑚生被他一问,果然觉得腹中空空,老老实实点头,“饿。”手去摸自己肚子,只觉手指一片干爽,低头发现原来身上衣服早已换过,如今着了套青色布衫,不由睫毛迅速一低,复又抬头看向床边人。
      姜思齐见状无奈道:“这是我的旧衣,非是旁人的。”
      宣瑚生眼睛一弯,赤脚从床上跳下,大声道:“吃饭!”

      姜思齐传人在厢房摆饭,可喜坏了李一。这几日他在门外苦苦相候,却被姜思齐命人阻下,不许他有丝毫相扰。他也只能眼巴巴看着郎中与下人进进出出,心里不免把老天爷骂了个一万八千遍,可即便他心急如焚,两只脚愣是不敢近前一步。无他,姜思齐虽是看似如常,然而眼梢眉角皆是陌生之意,让李一仿佛又回到付山城的那一场血战中,他目光虽在自己身上流过,却是视若无物,似是这方天地这方人物,全不进他眼底与心底。
      他虽然胆大妄为,在这样的小姜面前却是规规矩矩不敢有任何造次,全靠每日在门前数叶片过活,这晚总算等来了摆饭的吩咐,不由大喜,呼哧呼哧的贴上姜思齐,“我也饿了,跟宣……跟你一起吃行不?”
      姜思齐暗叹一声,心道李大少这是自己找死,自来对宣瑚生打过这种主意的,管他真心还是假意,下场最轻也是被剥皮抽筋,摇头道:“清粥小菜,你吃不惯。”李衙内瞪大眼珠,惊讶道:“谁说的?我最爱吃白粥咸菜!一点肉星都吃不进!”姜思齐只得道:“其实我叫人炖的是肉粥。”李衙内半点也不惭愧,重重点头,“肉粥好!补!我也要一起补!”
      对了这块滚刀肉姜思齐实在是无处下刀,板起脸直直道:“不行!”李一被他拒绝,嘴角下坠,瞅着就开始泪眼巴碴的,“小姜,我也要一起吃,你不能偏心啊。”说着去拉扯他袍袖,总算记得他左臂重伤,只攥起右袖口去抹挤出来的眼泪,刚擦没两下,猛觉有异,转眼就见一人立于门后,雪肤冰眸,青衣飒然,投来的目光直如冷剑。
      他目中剑意委实太过寒厉严酷,李衙内浑身一僵,六神不再,满腔喜意都被冻得硬梆梆的,扯住袍袖的手也不由松开,悄悄缩回自家袖筒,瞬间哆嗦成待宰的鹌鹑。
      宣瑚生收回目光,跟到姜思齐身旁,束手而立,不发一言。
      姜思齐看看李一,温声道:“我有要事同宣总兵相商,今日委实不宜。余者他日再说。”想想又道:“你要记得这府中之事……”不及他说完,李一啪的一声抬起巴掌堵上自己嘴巴,口中囫囵道:“我知道,谁也不说,我是哑巴!”说着手捂口唇倒退数步,自言自语道:“我去看小翠。”说罢头也不回撒腿就跑,真真比兔子还快。
      宣瑚生静静向他背影消失之处瞥去,瞳孔微微一缩。

      姜思齐说是清粥小菜委实不错,不过掺了些许青菜肉丁的白粥,还有几碟寻常咸菜。宣瑚生却是风卷残云,不多时几碗粥已见了底,咸菜也吃得干干净净,倒是姜思齐唯恐他肺腑尚虚,不曾命人多添,只在一旁看他大快朵颐,待他终于放下竹筷眼望自己,才淡淡道:“贺神医诊语你可知晓?”
      宣瑚生垂下眼,点头称是,“知道。”
      姜思齐又道:“性命宝贵,不可轻易毁伤,你需好好将养才是。”
      宣瑚生推桌而起,低头应道:“末将谨记于心。”
      他愈是恭谨至此,姜思齐愈是揪然惆怅。
      此人明明是搏击长空的苍鹰,却偏偏己身织就罗网缚于其中,他盼他能做统治自身的王,不必倚靠他人维系灵魂与呼息,即便那个人正是自己。
      然而他也知此事原本已是极难,在越过这生崖死壁之后,更是难上加难,怕是今生无望。以他之能亦是无法可想,唯望来日方长,他不小心捡来的这个少年能解开心锁,重归自由。
      所以姜思齐只是点点头,岔开话去,“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他委实有些奇怪。
      宣瑚生不信鬼神,决计不会象秦粱一样到处求仙拜佛,但求略窥黄泉。他也不曾在宣瑚生那里留下玉佩之类的破绽,虽说青年心智过人,然而总非神人,如何会识破他这惊世骇俗的伪装?
      宣瑚生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在你身边那么久……”说到此处声音发哑,“我早就有些疑心。到了上次在蚕眉山一战后,更是疑心更重,只不敢信,回去详加打听秦粱临终情形。以秦粱禀性际遇,世上唯有一人能令他孤身赴死。只是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这等事到底太过玄奇,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便想起你当初对那个假张为器之事很是上心,个中必有缘故。于是派人去抓叛军余部,总算逮到五六条漏网之鱼,酷刑之下,当中有一人讲出攻城详情。我虽未曾亲眼得见,听他所述也知那当是惊鸿箭。桩桩件件,不由得我不信。”
      “可是我不敢,是以派了郑秋华率人来京探听消息,你也识得他的,只是你冷着他不见……我等来等去,最后实在忍耐不住,知道这个月是沈先生的寿诞,若你真是,必要去的,所以,所以……擅离职守……”
      姜思齐听他越到后面声音越低,头也恨不能埋进桌底,知道他实在害怕再度被撵,叹气道:“我知道了。你这次复又来京,诸事可曾安排妥当?”
      宣瑚生见他不再追究,心中大定,颔首称是,“正是。末将令郑秋华潜入兵部左侍郎府邸,将他药翻,是以兵部急缺人手,新任右侍郎回京就职必经西京,所以在半路安排了劫匪,又派人驰援;他六神无主之下,恳请末将送他回京,末将跟他说自己先行开路……”说到此处偷瞄一眼姜思齐脸色,腰弯得更深,“末将胆大妄为,请大人责罚。不过兵部尚书之事,实与末将无关。”
      姜思齐见他不等自己发问便已给出下一个答案,点了点头,“你来了也好,西京可还妥当?游帧不曾疑心?”
      宣瑚生道:“游帧还是不怎么搭理末将,见我殷勤还说了些怪话。”说到此处修眉略略一蹙,眼中寒芒绽出。
      姜思齐知他如今既然魂魄复位,那是必要找回这个场子的,游帧怕是要大吃苦头。这等情形从前他见得多了,也不做理会,低头喝了口水,慢慢问道:“当年之事,个中情形到底如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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