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汹汹 ...
-
安妃陵墓位于暠陵向西一隅，颇为僻静。因安姿生前最爱兰花，天子破了常例，特下旨于陵前开出一圃兰花园，夏日里群芳争秀一片绮色，不过此时正当冬季，草木凋零颇现衰萎。
姜思齐一路凭记忆寻来，殊无把握，直到看到兰圃才松了口气，知道找对了地方，纵目眺望，但见兰圃后一片林木间火光隐隐，恍惚有人声。他提气疾行，待越过圃园，鼻间忽然嗅到淡淡的血腥气，不由心中发紧，抄出商泉在手，加了十二万分小心，闪身入了林中，之字般绕行须臾到了林边，定睛望去，但见戎装卫士排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人手持刚刃，满脸警色，地上更是横七竖八躺了许多黑衣尸首，虽在夜色之中，血色仍是分外鲜明，当下抢步而出。
卫士忽见有人自林中奔来，齐齐大惊，纷纷叫到：“何人？”“贼子又来了！”“当心！”一时嘡啷抽刀之音不绝于耳。
姜思齐辨出几张熟面孔，正是池凤翎贴身卫士，见几人虽是一脸惊怒倒还没有失了方寸，知世子当无大碍，当下收回商泉，放缓脚步提气道：“世子何在？卑职姜思齐求见！”
卫士中着实有数人去过嘉宜，对姜思齐甚为熟稔，闻言急忙打量，见到果然是他，惊喜交集：“真是姜大人！”皆知他智勇一时之冠，见到他现身心中大石落地，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
池凤翎正被卫士团团护在中央，忽听姜思齐的声音，喜道；“是姜兄么？”分开众人走出，但见月色下的姜思齐风尘仆仆，鬓发散乱，衣裳更不知被树枝刮破了多少地方，看到自己安然无恙微微吁了口气，眼睛似乎也亮了起来。
这一切一切尽落入池世子的眼中，直令他胸膛刹那滚烫，喉口也仿佛被炭炙烤也似，一时言语全失。
姜思齐见他直愣愣的凝视自己，手中的长剑些些翕动，想到今夜风波诡谲，世子颇受惊动，失色在所难免，出言安慰：“下官来迟，侥天之幸，世子没事就好。”
池凤翎如若不闻，望他半晌，忽然一声轻叹，长剑回鞘，默然须臾，方才拊掌笑道：“我倒无事，只是陷了孔大人。”说着朝墓口一指。
姜思齐见墓口黑黢黢的，其内幽沉昏暗，似如猛兽獠牙森森正待噬人血肉，道：“莫非孔逸进了安妃之墓不成？”
池凤翎苦笑道：“正是。”
这个晚上他过得可是惊心动魄，先被孔逸以地陷之名诳到暠陵，然而一路所见却未有异象，不由得他疑窦丛生，待来到安妃墓地，孔逸竟请他入下查看，此事有悖常理，他如何会应？又不见驻防此地的五陵卫，更加警惕。见世子不应，那孔逸竟自顾自的将他撇到一旁，自己独个入了安妃陵。如此荒诞之事，众卫士自然一力阻拦，奈何诸人虽有功夫在身，但不知为何，这孔逸东走一步西迈两下，居然轻轻松松将他们甩到了身后。
眼睁睁见孔逸消失在墓口，池凤翎情知不妙，虽仍是一头雾水，但今日必是中了陷阱无疑。他正欲令众人速速离开，不料十数黑衣蒙面人突然奇袭而来，且人人武功不凡，多亏众护卫死命相护，这才得以击杀刺客。
姜思齐听得眉头渐皱，低头打量近处两具仰面而上的刺客尸首，见面上黑布已被剥下，两张脸都是密密麻麻斩出无数伤疤，再也辨不出本来相貌如何。
池凤翎见他面色微变，已知他所思，摇头道：“和当初那场出京前的刺杀一模一样，若有个神箭手，我怕是已丧命于此。”说到此处声音一顿，“这回却没留什么杀手锏，倒也奇怪。”
姜思齐所思与他一模一样，这般煞费苦心将池凤翎引入暠陵，此处可没有京畿重营金鳞军，若是再来多些厉害杀手,便是几个池世子也要难逃生天，如今他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又是什么道理？他一时想不出，也便不再想，只知此地绝非好去处，速速离去为妙，正要开口，忽然闻到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更夹杂了无数盔甲交击，硬靴顿地之音，心中便是一沉。
池凤翎也听到动静，手掌慢慢搭上剑柄，眉如寒锋，向他轻轻颔首，“该是五陵卫到了。”说着抚剑一笑，“这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言语间几队灰衣甲士已自自林木中涌出，眼见安妃墓前赫然乱象，口中怒喝不绝，钢刀齐刷刷出鞘，只把诸侍卫堵了个密不透风。
池凤翎倚剑而立，唇边噙了丝冷笑，喝道：“贼子作乱，五陵卫来得倒快！”
诸甲士奔波半宿，正在昏头涨脑中，乍然听到高声叱责，均循声望去。此时众卫士早已燃起了许多捧火把，将墓前夯实的平地照得亮如白昼。燎燎火光下但见喊话者蟒袍玉带，昂然而立睥睨四方，显是尊贵至极的人物。诸甲士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浑没了主张。打头校尉朝池凤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擅闯皇陵？”他声音虽高，到底气短，却是半点气势也无。
池凤翎这日在礼部的功课可不是白做的，森然道：“五陵卫白统领何在？叫他出来见孤。”校尉听他以孤自称，心底发寒，身不由主的向林中望去。就在此时林内有人高声道：“哪位王爷在此？末将白燧见驾。”余音未尽，有人从林中缓缓走出。
其人身材魁梧，紫红面膛，颌下一把乱蓬蓬的卷须，正是统率五陵卫的白燧。
他走出林外，顿觉眼前一亮。池凤翎持剑而立，玉树临风，紫色官袍上九蟒烁金，身边诸卫士亦是盔明甲亮，还有若干人带有品级。白燧之前并未见过池凤翎，然而鉴貌辨色，心中已约略有了数，转头朝五陵卫士吼道：“还不快把家伙收起来，冲撞了贵人！”自己则大剌剌的上前见礼，道：“末将白燧，见过小王爷！”猛抬眼撞到他身后的姜思齐，怔了怔，咧嘴笑道：“原来姜大人也在此处。”
姜思齐素知他外表粗豪心思缜密，那日一场豪赌自己将他面子里子剥得干干净净，他衔恨之下必会多加打探。李一又不是个精明的，只怕早被人探了老底还懵然无知。此刻见他并不掩饰，亦颔首回礼。
池凤翎再无多一句废话，单刀直入，“白将军可知五陵卫拱卫皇陵，寸步不得擅离，为何今夜此地竟然无人？”白燧直面叱责脸不变色，捋了把胡子，苦哈哈的道：“回小王爷的话，适才末将接到急报，说是盈山有异动。那可是皇陵中的皇陵。末将哪敢怠慢？忙点齐了人马赶往盈山，只留下几十甲士在此驻守,却万料不到消息是假。末将见势不妙，这才急忙忙赶了回来，万幸小王爷在此，却不知这些是什么人？”说罢朝地上黑衣尸首指去。
池凤翎哪容他这般轻飘飘的转了话题，反问道：“不知何人胆大妄为，竟敢拿盈山皇陵造谣？”
白燧直摇头，“不知不知，都入了夜啦礼部忽然派人传来的消息。末将自然也觉得奇怪，可职责在身不敢有失。别说没想到是假消息，就算明知是假也得非得一趟究竟不可，只是万想不到小王爷会在此遇险，这里告罪啦。”说着就要行礼。
池凤翎摆摆手，“盈山干系重大，将军慎重以待乃是正理。不知礼部何人发来的消息？莫非是孔逸孔大人？”白燧挠挠头，“末将不识得什么孔大人。哎，这心急火燎的，光顾着盈山，竟没把这报假信儿的扣住，该死该死！”他口中连称该死，却又口口声声皇陵事关重大，却又让人能抓住些什么把柄？
池凤翎见他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这番话听来没心没肺，细品竟是半点错处也无，不由暗忖：这人看似鲁直，却当真是个精细人，这等样人又如何甘心窝在五陵卫看守皇陵？一时不及多想，见白燧犹自追问个不停，便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过。
白燧听罢，拈了胡须围着黑衣尸首转了数圈，啧啧摇头，道：“这伙贼子当真狗胆包天，竟然敢行刺小王爷，也多亏得您吉星高照，”又斜一眼姜思齐，似笑非笑，“姜大人这是也接到了消息，特意赶到此地？”
姜思齐一直静默以听，听到他问到自己头上，应道：“这倒不是。在下乃应孔大人相邀至此，不想遇到世子与白将军，我也正在奇怪。”池凤翎闻言不禁向他投去一眼，见他一派自若，知他做此诳语必有缘故，当下收了长剑，笑盈盈的点头回应，“原来如此，倒也是宗巧法。”
白燧先是恍然大悟，随即眉头锁成个川字状，搓着手道：“这个这个，原来如此，难怪姜大人在这儿。唉，今夜这许多事，末将已叫人禀报了上头，怕是不多时候就派人来了。还望世子与姜大人体谅末将，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分说个明白。”又觑了觑池凤翎，道：“这里有兵有将的，谅贼子不敢有胆回来。”
池凤翎点头，“这是自然。”姜思齐却未立时相应，沉吟少许，向池凤翎开口道：“世子，今夜之事怕多是要着落到孔大人身上，只是如今孔大人径自进了墓地中，这又如何是好？”
不消他说，池凤翎亦觉此事棘手之至。如今情势分明，这孔逸必然此局之眼，必擒之方能破局，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就这般生生的进了皇妃墓地，委实骇人听闻，怎么也要捉拿下来才好，可安妃陵墓他却是万万不能进的，就是派人探察也不妥当，思之种种为难，一时不免踟蹰，“这事……还是要禀明陛下再做计较。”
姜思齐重重摇头，坚持道：“怕只怕为时已晚，若这墓地中另有天地，那孔逸就此消失无踪，传出去岂有碍天子圣誉？”池凤翎见他言行不似寻常，眼神略凝，缓缓开口，“依你之意又当如何？”姜思齐摇头，“下官也没法子。”说着向白燧拱手致意，“白将军久镇皇陵，想来对此甚为熟稔，不知可有办法？”
白燧将两人这番对答听个清清楚楚，听姜思齐动问，眼中异芒一闪旋即隐去，唉声叹气的道：“这个，这个，末将留守皇陵不假，可是平日里只是四下巡视。可姜大人说那姓孔的如今进了墓里，这个末将可真没什么法子。”见池姜二人均面露失望之色，跺了跺脚，大声道：“不如让末将先看看？”说着分开众人来到陵前。
殷锦两朝皇室均墓冢多用坡式，长长的墓道向地底渐渐倾斜，直入地宫，然而安贵妃之陵墓却是独辟蹊径，入口正正方方，内部墓道却是陡直如削犹如深井，至于墓道深处究竟是何等模样，除了修墓的工匠外，唯有当今天子方才知晓。
白燧来到这神秘莫测的陵墓站定，盯着墓口满脸为难，此时池姜二人也来到他身侧，池凤翎道：“白将军可有什么主意？既不惊扰贵妃，又能将那孔逸拿住？”
白燧见两人面露希冀，揪了揪胡须，叹道：“这，这……这里面深得很，若不用悬梯，人直接进去可不一下子就摔死了？”说到此处失声道：“那孔逸莫不是已经死了罢？这臣子死在里面……不妥当不妥当，要不小王爷还是派个人下去看看？”见池凤翎犹豫不语，又瓮声瓮气的道：“此事要紧，要不我老白就亲自下去走一遭!”说着伸手就要解甲。
池凤翎如何能让这五陵卫之首亲入险地，急急阻道：“将军不可犯险！孤自当另遣他人。”说话间目光从姜思齐面上一扫而过，向近处的贴身侍卫出声吩咐：“欧阳，你……”不等他这厢说完，姜思齐已向他深施一礼，“世子，还是下官查探为好。非大言不惭，若说这近身相斗，我怕是比旁人要强些。”
池凤翎皱眉道：“不成，姜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哪有孤身犯险的道理？”姜思齐再三自荐，他只是不允，末了姜思齐亦不再坚持，看着这边欧阳更换衣甲，自己默默来到墓口前向内探视。
白燧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道：这小王爷和姓姜的果然交情不浅，又见那叫欧阳的王府侍卫向五陵甲士详问墓道内情，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仍是一片焦灼，手捋卷须神情凝重。
就在此时，墓口姜思齐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孔大人，你怎在此？！”
白燧闻言心头巨震，怒目相望，却见姜思齐背对自己，身体趋向前方向墓道内张望，其下情势如何那是半点也看不清。情切之下再顾不上许多，直直冲向墓口，大声道：“什么孔大人？姜大人小心！”他身形奇快，转瞬间奔至墓前，与此同时右手已握上刀柄。
姜思齐听得身后风声凛动，更不回头，就在他将至未至的一瞬，身形斗转，将墓口整个让出。但见拿墓道口黑黢黢的，哪能见到半个人影？白白燧心道不妙，足下已收势不及，猛觉背上一沉，竟被人大力掼进墓内。
姜思齐一掌将白燧推下墓，亦随之纵身跃内，全无半点迟疑。
他这晚举止有异，池凤翎亦与之言笑呼应，全当作戏，却万不料奇变陡生，眼见那道身形堕入墓口，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嘶吼声便将抢出喉口。
恰在此刻，一声清厉箭啸蓦地在空中炸响，众人耳边一刺，顿觉眼前骤亮，一道炫亮银色从墓内霍然扎出，犹如活电也似，扑哧直钻近处古木。诸人犹自惊骇，说时迟那时快，池凤翎人已冲至树前，不待看清何物，早就一把握住那道银光银，入手但觉掌间剧痛，转息间鲜血自手心勒出。
那又哪里什么银光？竟是一根漆黑铁箭！箭头处紧缠了条细钢索，钢索一端已冲进树身，另一端则是直延墓内。电光石火间池凤翎心下分明，此时姜思齐必悬身锁上，决计生死一线。他生恐铁箭吃不住劲崩脱，姜思齐就此坠入墓内，顾不得其他，将剑一甩，双手紧紧攥住钢索。这钢索又细又韧，锐不可当，勒入血肉直侵白骨，顷刻间他痛汗便打透衣裳，只咬紧牙关不放。
欧阳急奔他身旁，见少主两手血流如注，不由大惊，伸手绞住细锁，足下发力扽住锁链。众侍卫均训练有素，顷刻间已将情势看个明白，协力将钢索缚上树身，又取了伤药为池世子裹伤。
池凤翎两只手被裹得棕子也似，这份痛劲却是丝毫不减，十指连心，指间跳痛更胜烫炙，他眼望陵墓，整颗心也火烧火燎一般：可来得及？可来得及？
姜思齐这番举动虽然凶险，却也并非鲁莽送死。他早在探向墓口之时，便已将周遭地形看个分明，又暗暗将钢索与箭杆系紧，另一头缠上臂膀，跃下的瞬时身形斗转向上，弓滑入手，一箭朝天射出，那铁箭中途平折直取参天大树。若是昔日西北将领有人在此，定会脱口而出：“惊鸿！”然而既然白燧已身入墓中，他也不必担心旁人会敲破端倪。至于铁箭会否拉脱，只因池凤翎人在彼处，他便勿须担心。
此时此刻姜思齐整个人冲进墓内，耳旁呼呼风声涌过，足下似是无穷无尽的深渊，仿佛随时随地都要摔成齑粉。他却是不慌不惧，右手铁弓全力击出，铁弓边缘似撞上精铁，嘡啷之声大做。他心里有底，鼓足劲气注于铁弓，在嘡嘡令人牙酸的金戈声里，他已借助摩擦之力将下坠之势为减去多半，与此同时左臂用力打几个旋，臂弯内钢索瞬间搅紧，勒得臂膀生痛，人又向下滑去两尺，铁索之力已将整个人牢牢箍住，他身体在空中滴溜溜翻了几个旋，终于在半空中悬驻。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汹汹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