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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死生 ...

  •   张弦在旁看护何子安,早已发现那小女孩行迹,只是见她不过四五岁年纪,两个小鬼头又玩闹到一处,便不曾阻拦。待后来姜思齐赶来梅林,张弦跟随其后,见他面色惨然身体摇摇欲坠,惊道:“大人?”
      姜思齐本在庙内相候想要寻机与长公主相见。纵无法言明身份,便是远远瞧上一眼也足以安心。然而他等了半晌只见到公主的几名随从,正主却不知去了哪里,又眼见香客渐多,恐有天子耳目在周围刺探,虽然不舍也径自离开去寻何子安。谁承想到了梅林中正撞见那小女孩。他不过一眼望去整个人便如冰雕一般呆住,这女孩音容笑貌宛然便是杨绾!虽是长大了些,但自己女儿又如何会认错?
      他茫然无措,脚步全不由自主跟了上去,待林边望见那女孩的小小身影便想张口招呼,不知如何,话到嘴边却是难以为继,仿佛一开口这场梦境便会破碎。

      正自他手足无措时,一中年妇人已领了四五名侍女来到院后。这妇人四十许年纪,宫鬓高挽仪容端丽,看在他眼里颇觉熟悉,然而一时之间却又记不真切。这美妇见了女孩如释重负长叹一声,疾步上前将她环入臂弯,嗔道:“郡主怎地悄悄溜了出来?公主心焦得连香也不上了,正四处找你。”
      女孩张开手臂搂住她脖子,将头埋入她颈窝,道:“戚麼麼,我也去祭拜佛祖,带我去好不好?”那美妇得了这一声,先是一惊随之大喜。这孩子素来寡言,常常数日也不说上一句,今日却难得主动开口,喜得她没口子答应,“好,好,麼麼这便带你去,带你去。”伸手将她抱起,眼风已扫到林边伫立了个男子,不由眉头蹙起,又见男子旁边有个小男孩握住他的手也一般而立,恍然之余松了口气:原来这是父子前来赏梅。
      这趟长公主进香礼佛乃是微服而来,她亦不愿多生事端,只给几名侍女打了个眼色。诸侍女皆身怀武艺,不言不语将二人围在中央,头也不回的去了。

      姜思齐眼见诸女离去,自然而然便想跟上前,可衣襟一紧已被人攥住,低头见何子安愣怔怔的瞧着自己,小脸皱得橘子皮也似,眼睛里的担心将要溢了出来,迭声道:“老师,老师,你怎么啦?”
      姜思齐被他问得一怔,脚下已缓。旁边张弦也瞧出他欲跟从诸人,虽不明所以也劝道:“大人,她们好像是则国公府的人,还是不要太过接近为好。”
      姜思齐竭力挣脱迷思,摸摸何子安的大头,道:“我没事。”口中做如是言,眼前那小女孩花朵似的面孔不住晃动,心里一团乱麻也似:分明便是绾儿,我自己的女儿难道会认不出来?然而她又怎么还没有……?又怎么会在国公府?
      他的指甲死死扣进掌心,刺痛中蓦地一省:难怪瞧那妇人眼熟,可不是从前在宫中就伴随表姊的女官戚茹?

      个把时辰后一行人已回到府内,姜思齐将学生安排妥当,自己在书房里静心将今日之事梳理一遍,但觉处处透着古怪。
      先是循崔知政之意去始觉寺进香祭奠,却正撞见公主出行,又在梅林与以为早已死去的女儿相见……他只觉仿佛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一步步打谱落子,而他身陷局中,竟是处处为人辖制。
      做人棋子固是郁闷,可比起与得知绾儿尚在人世,这又算得了什么!
      绾儿还活着!
      直到此时,他才真真实实捉到这个念头,一股无以伦比的狂喜终于冲破胸膛。他只想对着天地大笑大叫,又想伏地痛哭,可最终只是直愣愣的站在房中,慢慢攥紧了拳头。
      在这样巨大的欢喜之间,尚有半分忐忑:是绾儿吧?是绾儿吧?我可没有认错?表姊的孙女可也该这么大了,戚茹又口称郡主……不会,一定是绾儿!
      他踱了数步,来来回回几番计较,终于下定决心:看来这趟国公府的夜行,终是免不了了。

      这晚入夜时分,姜思齐独个来到国公府后巷子内,远远便弃马贴墙而走。是夜他换了身深灰短袍,背后弓箭用同色麻布裹紧,此时更深露重,巷内又僻狭,姜思齐整个人仿佛溶入夜色里,等闲难以窥破行迹。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敢大意,一路蹑足屏息而行,聚精会神聆听周围动静。
      他自知国公府也罢,沈氏府邸也罢,怕是有许多眼睛在日夜窥探。虽然杨季昭离世已有年,这些亲朋故旧之处也不会如初时有重重密探,然而他究竟不敢冒此奇险,左右得知恩师与表姊都安然无恙,竟能生生忍下这份焦灼等待良机。
      只是今日梅林这一场邂逅,却终于令他所有的耐心与自恃都消耗殆尽。
      无路如何都要见绾儿一面。
      他虽下此决心,亦未在急切间被冲昏了头。总算进京以来的布置不曾白费,各路眼线虽是稀疏,传回的消息倒还迅速。他由此知晓国公府外探子一日比一日稀少,想来杨季昭既死,公主之尊虽贵,国公府却并无男子支撑门户,再掀不起什么风浪,皇帝总算放下了心。而这些日子因佛塔之事朝廷上下争论不休,各处暗探更被抽调一空以监察百官动向,如今则国公府外委实清净得很。纵然如此,他依旧加了十二万分小心,先派张弓张弦兄弟俩又前来探察一番,确认无碍方趁夜而来。

      远处隐隐传来梆子声,原来天已二更。姜思齐更不迟疑,反手夹出两根箭矢,向后退却数步,引弓搭弦,双膀灌注千钧之力,但听嗖嗖两声响,箭开并蒂,已在啸声中射向远处高高墙围。虽然墙壁坚固,但他囊中箭矢皆为精钢所制,这下力气又大,两支箭一上一下,箭头直扎墙内,只留下箭杆颤巍巍露出墙外。
      姜思齐手撑墙壁,足下猛发力蹿起丈余高,眼见力气将尽便将要落下,他骤然扬手,一把攥住高处箭杆,同时脚底亦堪堪踏上稍低的钢箭,身体用力一悬,两根箭杆吃力不住,登时便被掰得半弯,而他借助这一拗之力已高高跃起翻过高墙落入院内,轻巧得便如燕子一般,全无人发觉。

      他落脚之处恰是国公府主花园,此处为水榭楼台所环绕,一桥九曲临于波上,是以又唤作临阁,玲珑精致处与京中风景迥然不同,乃是从前老则国公最喜欢的所在,可惜时移势易,临阁与国公府各处一般的衰落荒颓,但见月色下唯有衰荷断苇,凄凄残雪。
      池瑾出嫁之后,杨季昭对她甚为想念,常常出宫前来探望姊姊,与表姊夫一家人也相处甚为愉快。老国公更对这温文秀逸的小小少年喜爱异常,常常携了他到此处游玩。而今虽时隔多年,这片回忆中的风景已然模糊,但随着他一步步走向前路,脑中记忆仿佛也被一一点亮,而旧时岁月亦被递次拾起。临阁虽曲径通幽,繁复异常,他只信步而行,竟不知不觉走了出来。
      他站在临阁入口,回首望向这片衰败了的园林,心中阵阵酸涩。那些昔日的繁华笑语宛如一场大梦,而今醒来,空余惆怅。

      然而他来不及多加感伤,园外便传来几人的交谈之声。他忙避入角落,少顷火光燎燎,四名家丁打扮的人手持火把腰悬钢刃大步而过,正是府内家丁夜巡到此。待诸人离去姜思齐闪身而出,远远随在其后,与诸巡丁一道左兜右转,约摸炷香时分已来到正院。此处乃是家主休息之地,众家丁皆噤声不言,蹑手蹑脚巡视一圈便即离开。这次姜思齐却不曾再随其而去,而是藏身一棵大树后,望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微微皱眉。
      他这一路而来已逐渐记起各处所在,当年公主下嫁后便居于这里,只是不知如今表姊寡居是否还住在此间,而这些房屋中颇有几处灯光犹见,莫非要一一探察才好?
      正在他踌躇之时,忽闻步履之声渐近,更兼叮铛环佩之音,他心头一动,忙敛紧身形向外望去,见星光下数名宫装丽人款款而来,走在前方的女子眉目婉丽,正是白日所见的女官戚茹。他见状不由一喜。
      戚茹在左前方一处屋前停下脚步,吩咐使女门外相候,自己扣动门环,隔了片刻方推门而入,姿态甚为恭敬。
      姜思齐将一切收入眼中,心中重重一跳,情知公主必在其内,当下手足并用攀入树枝间,又自树梢荡上最近处的房顶,从相连檐间一一跃过,来到戚茹所入房屋顶上,悄悄绕到背侧,足尖勾住飞檐一角,身体朝前倾去,人便如蝙蝠般倒挂檐间。
      他武功既强,人又机警,这一连串举动行云流水一般,几名守在门外的侍女虽然身怀武艺,却是毫无所觉。
      姜思齐垂在屋外,身下便是窗棂,他用唾沫沾湿手指,在窗纸无声无息戳了小洞,从纸孔间向屋内张望,就见屋内青灯幽幽,照出美人榻上端坐着的女子。

      这女子虽韶华已逝,仍然秀美绝俗,说不出的温柔娈婉。姜思齐一见之下,眼眶登时胀痛,无尽酸楚涌上胸膛。
      这女子正是他的表姊,大锦长公主池瑾。
      只是此刻长公主峨眉蹙起,神色间尽是愁闷,询问女官的声音也有些微战栗:“歆歆的烧可退了?送去的参汤可还管用?”
      戚茹柔声宽慰:“公主且放宽心吧,一早就请了卢大夫去看小郡……小姐,说是不打紧,如今烧已经退了,送去的参汤也都喝了。”
      池瑾双手合十,长长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这就好。也不枉我每月都去寺里拜菩萨。总算熬过这一劫。”说着已有哽咽之音。
      姜思齐在外听得真切,忽地想起妻子曾提过长公主的孙女,亦是国公府如今唯一血脉闺名便是一个歆字,想来二人口中歆歆便是这位名叫安歆的小郡主。杨季昭在她抓周时候才看过一次,早就记不清模样。不过安歆与绾儿年龄相若,甄娘倒是常常与之相见。
      他省悟到歆歆乃指小郡主,心下又是失望又是怀疑:那女孩是安歆?不,决计不会。可除她之外,戚茹又怎会别人这般亲昵尊重?莫非两个孩子竟生得真如此之象?我弄错了?
      他情切关心,不免心里七上八下,只得屏息静听,就听戚茹安慰公主道:“小姐金枝玉叶,神佛护佑,定然没事,公主且莫悬心了。”心中一片冰凉: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唉,果然是郡主。原是我糊涂,绾儿早就不在世上了。

      池瑾听到这番安慰之语,只略略苦笑,凄然道:“金枝玉叶又怎样?她爹不照样是金枝玉叶?还不是早早就走了。唉,这是命里注定,原不可强求。”
      戚茹叹了口气,道:“公主若您这般忧心,就不如将小姐接回来吧。她在庄子里虽有诸多丫环婆子看护,到底不及放在您跟前来得放心。”
      池瑾摆摆手,道:“此事不可。府里已有了郡主,怎能又多出另外一个?如此岂不让人生疑?”
      戚茹福了一福,道:“照奴婢的笨想头,就说小姐是府里的远亲,公主膝下寂寞,将她接来身边充作孙女一道抚养岂不甚好?只是这亲孙女要充作假的,却是委屈了小姐。”
      池瑾凝视她片刻,神色万千,终于缓缓摇头,“不可。今上最是小心不过,当年这李代桃僵之计已是费尽心力侥幸成事,如今又怎能大意惹出他的疑心来?”
      戚茹语塞,半晌方忐忑道:“时过境迁,怕是皇上早忘了吧。”
      池瑾微然轻笑:“又说傻话。你从小跟在我身边,又怎么不知道我这个兄弟向来把一切记得牢牢的。拜他所赐,这国公府也罢,杨家也罢,都只留下孤零零一条血脉。这等深仇大恨,以池霖那小气性子只怕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又哪里会就这般轻易就放下心来?”说到此处她长叹一声,道:“歆歆也罢,他尚能忍着不下手。绾儿却当真是他肉中硬刺,若有半分端倪露出,我死了倒能早早去见丈夫儿子,完了心愿再好不过。可杨氏一脉却会就此断绝。想阿昭一生忠贞报国,身后却连半点香火也没有留下。若我到了九泉,拿什么去见母后,拿什么去见他与甄娘?”
      她素来温文娴雅,这番话且笑且言,更是柔和无比,然而其中刚毅决断犹胜金石。

      姜思齐在外听得这番话,但觉耳旁轰轰作响,只震得他浑身血流如逆。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白日所见的女孩,正是他的女儿杨绾;而杨绾能安然无恙,却是他的表姊用亲孙女一生换来的!
      一时间他手脚无力,险险坠入檐下,眼前顷刻模糊,感激欢欣惭愧伤痛……这种种情感如同刚刃一般,将他的心肠都剜碎了。
      多少次绝境里他不动声色,纵在天牢中他眼中所涌唯有鲜血,然而此时此刻他与亲人仅仅一窗之隔,却热泪如倾,无可抑制。

      戚茹亦同饮泣,跪伏在地道:“是奴婢想差了。只是苦了公主,也苦了小姐。”
      池瑾捋了捋发髻,柔声道:“我在这世上早没甚么留恋的,也不觉得苦。歆歆虽然如今吃些苦,长大了便也好了。只是苦了绾儿,当初她病成那个样子,在路上必然熬不过去,只得留在府里。可对她又有什么好了?顶个郡主的名不错,可我们则国公府早就膈了皇上的眼,这郡主名头于她只是祸事。若我活着也还罢了,皇帝要全脸面不会作甚,若我死了,绾儿岂不是任他揉搓?所以我便是撑,也要撑到绾儿出门那日。”
      此乃实情,戚茹亦心知肚明,揾了把泪水强作欢颜,“公主福泽深厚,又说这些做什么?到时小郡主今日倒开口说了话,还在佛前进香呢。”
      池瑾点点头,叹道:“从前绾儿最喜欢说话,整日唧唧喳喳个不停。她娘还笑她是不是雀鸟托生的。谁想今日听她一语也难。”说到此处秀眉一敛,疑道:“今日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怎地会让她一个人跑开?若出了事怎生是好?”
      戚茹于此事亦颇觉诧异,道:“说来也是奇怪,今日乃是左淳亲自护卫小郡主。以他之能实在不应有此疏忽才对。”
      池瑾臻首轻颔,道:“此事容不得半点疏忽。你去叫左淳来,我自来问他。”
      戚茹应令而出,不多时便引了一人入内。这人见了池瑾躬身施礼:“左淳拜见公主。”声音极为悦耳。

      窗外姜思齐本自心旌动荡,此时听到这把声音微觉熟稔,脑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又觉难以置信,眯起眼向屋内瞧去,就见这名叫左淳之人束手而立,身量挺秀,举动间衣袍纹丝不动。
      他疑心愈重,更加仔细向这杜淳望去,看清他面色虽甚苍白,却凤目薄唇,乃是极少见的美男子,只可惜面上一道伤疤奇长无比,自左眼角直划到右下颌,且疤痕外翻颇见狰狞。他容颜愈是俊美,愈显出这伤疤之恐怖,令人不忍目视。
      只是他丑也罢,俊也罢,姜思齐皆不在意,震惊处全在这人目光流转,姿态语气异常熟稔,可不正是那来历神秘的绝代高手张为器!
      在他悚然而惊的刹那,左淳稍稍转头,似有意似无意间目光亦落向窗外,唇角泄出一丝冷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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