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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针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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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太子伤势已大为缓解,择日于内庭召见了东宫属官。他虽手扶拐杖行动迟缓,然而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显见身体已无大碍。消息传出,朝野上下皆舒了口气,均知接下来储君慢慢将养身体便是,又因皇帝理政日益严苛,无人对世子敢多加指摘,于是这一波滔天巨祸终于在时光流逝与太子伤愈中渐趋平缓。
而这晚姜思齐也终于在刺杀大案之后,首次拜会郡王府。
这阵子风波诡谲,池世子一直闭门不出,而姜思齐身居要职,两下里默契的各自回避,却已是长久未见。姜思齐本拟池凤翎这般性情面对如今犹如软禁的情势会心生怨怼形容郁悒,未料相见之下却见世子神采奕奕举止利落,见他之后扬眉一笑,眸色更见深邃。
时值梅花绽放如瀑,池凤翎先邀他赏过雪夜梅景,聊了些闲话,待酒宴齐备便一同入席。姜思齐因着某些缘故,一直心怀提防,唯恐这人又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不想这日晚宴上世子言笑晏晏,无论是天下大事自身危局,亦或是那一点荒唐糊涂的心思,竟是半字不提,谈来谈去的都是些鲜闻逸事,品评古今人物,竟是再纯粹不过的一顿晚宴。
姜思齐与他关系颇为奇异,名义上的勋贵与清臣两不相干,私下里类主属而非,比朋党更近,又不如君与士那般的郑重其事,更带了亲近无忌,而腹心那般的推心置腹,却也不曾有过。
姜思齐心下雪亮,章郡王府上下既奉旨入京,对滔滔情势自有应对之法,自不会事无巨细对他这外人道来;而他自己抽空收拾掉兰梓明,令京中上下目光陡移,世子压力大减,解此危局居功厥伟,然而究其本意乃是为复仇大计,当然也不会对池凤翎言明,两人虽是持桨同舟,却各行其是。
然而这晚与郡王府里,两人酒到杯干,言笑不绝,宛如一对至交好友,直到月上九霄,带了三分醉意的姜右卿方告辞,池凤翎亲自送他出了府门,到阶下亲手将缰绳递到他掌中,笑道:“路上小心。”姜思齐告谢接缰,这下却未拽动,抬头但见池凤翎牢牢把住马缰,一双眸子锐利如剑,哪还有半点醉意,不由微怔,迟疑道:“世子?”池凤翎凝视他良久,无数言语岩浆一般在胸中蒸腾搅荡,半晌低眼轻轻一笑,缓缓松手,再次温言叮咛:“路上小心。”
姜思齐回到府中,却见李衙内正院中打转,不由一奇。自他高升之后,这厮打了他的金字招牌在外头作威作福,见了正主便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等闲见不到面。姜思齐虽知就里,然而无欲无求无间无隙乃是圣人所为,他倒宁可自己在满朝文武眼中不过一凡人,索性便任李一去了,今晚见他不免微觉惊喜,拉下脸斥道:“你好胆色!可知……”话还没说完,已被李衙内扑上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嬉皮笑脸的道:“好小姜,我知道你帮我万福楼那笔银子还啦。嘿嘿,你不知道,这帮龟孙是故意输的,我看出来啦,所以才小输他们一比,可没给你添麻烦!”说着挺起胸膛,满脸快赞我快赞我的骄傲之色。
姜思齐拽起他后领,将这人从自己身上扯开,冷笑道:“如此说起来你倒还立功了。”李一笑嘻嘻的道:“不敢,不敢,只那么一小搓功劳。”嘴上一昧胡缠,却也不敢再如蛾子一般直朝他身上扑,两道目光不住朝门外睃去。姜思齐知这厮算好了今日是宣瑚生休沐之日,特来守株待兔,不由冷笑,心里盘算着要不干脆让宣瑚生狠狠教训这家伙一通的好,又听他自言自语道:“奇了,不是说回来了?怎地又不见影?”摇了摇头,也不理他,刑斌跟在他身后,禀告道宣瑚生的确于午后来访,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便即离去,当中并不留下半字言语。
姜思齐暗自奇怪,宣瑚生每次回京都如他府内生出的蘑菇一般,便是吃睡都不挪地方,倒把他自家府邸趁成了个摆设,如今这情形倒是罕见。
他换过衣服来到书房,还未落座,目光扫过案头微然一紧,向刑斌问道:“有人动笔?”刑斌躬身回道:“宣将军久等大人不回,曾欲留言,不过写了数字便停手,到底没有。”姜府书房乃是重地,便是宣瑚生到访也必有人全程陪同,是以刑斌知道得清楚。
姜思齐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落座椅中,待刑斌告退方才眉头略皱。他知道宣瑚生向来事事拔尖,却在书画一道远不如魏平雨等人精擅,因此罕动笔墨,在自己面前更是藏拙,不知何等要事才能让他挥笔留言,心中忽地泛起一丝不安。
他俯首案间,回了几封来往书信,心思却始终难以沉淀,半晌摇了摇头,扔下笔起身来到窗前,只见窗外星月阴沉,雪意氤氲,夜色分明已深,却始终不见那道熟悉的人影,忽然之间,心中那一点不安如涟漪般蓦地扩散开来,终于酿出惴惴。
彼时宣瑚生在姜府书房之中,方落下两行字,便停笔不语,怔了片刻忽然将纸张撕成碎片,团起投入废纸篓中,小心翼翼的将狼毫挂回笔架,又拭净书案,方起身向刑斌点点头,“转告大人,我稍晚再来访。”说罢大步出府纵马北去。
冬日天色暗得早,待他在北面一处府邸勒马,眼前楼阁已隐入朦胧暗色里,檐下一个高个少年双手揣正自等候,见他到来腮帮子慢慢鼓将起来,阴着脸迎上前,“宣将军,请跟我来。”正是昨日送贴的那个少年。
宣瑚生见他满脸气恼,露齿一笑,手提马鞭随他步入府中,但见室阁寥寥,目之所及皆是竹林苗圃,极是风雅疏阔,口中啧啧两声,道:“殷尚书穷得连宅子也盖不起了?”少年领教过他口齿的刻薄,憋了嘴不答,只闷头疾行。宣瑚生摇头慨叹,“沽名钓誉,沽名钓誉。”少年大怒,回头向他怒视,宣瑚生瞟他两眼,笑道:“你气得两只眼珠都要鼓出来啦,算我错了罢。”少年死死忍住,就听他悠悠道:“沽名钓誉,也得有名有誉才成。”不由楞了愣,俄顷反应过来,登时勃然大怒,拳头握得嘎巴嘎巴直响。宣瑚生视若不见,犹自火上浇油,拿起鞭子在掌心一敲,笑道:“奇了,难道你们殷大人的会客之礼就是朝客人挥拳不成?”
似回应他这话一般,有道声音适时响起,“瑜剑,不得对客人无礼。”
宣瑚生循声转过屋角,只见一座小亭伫于大片凋萎的衰草中,四角悬挂灯笼,绸穗风中飘飘飒飒,亭内桌边坐了一人,身披黑貂,两侧火炉燃烧正旺,愈发映得他面庞如雪,正是当朝尚书殷浮筠。
礼部尚书官居正二品,比五陵守将高上一级,宣瑚生上前握鞭抱拳做足礼数,撂袍在他对面落座,笑吟吟的向他打量。两人当初尚在西京大营,距今已近四栽,宣瑚生见他眉宇清逸一如当年,而面颊霜白之色却是极重,假惺惺的叹道:“一别多年,难得今日有缘相见。”正说话间,有个稍矮童子从室内奉茶而出,为二人斟茶。
殷浮筠绽出个笑容,道:“宣将军神容愈发精悍,想来伤势无恙,果然是苍天护佑。”
宣瑚生哈哈一笑,“多谢挂念。倒是大人你面色衰败,恐是命不久长之象,可得多多保重才好。”
砰的一声,却是那童子陡听得此语心中怒气勃发,忍不住将手中茶具狠狠拍在桌上,一时杯啊碟啊都跳起老高,数滴滚沸茶水迸出,直溅上宣瑚生额头,登时烫出几点红印。
宣瑚生浑若不觉,端起茶盏向对面主人大剌剌的道:“殷大人,不是我说,你府上之人火气一个比一个大,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说着朝苗圃之中努了努嘴,“你看看那边还有个矮胖子,天寒地冻当当当的挥锄头,令人好不心烦。”
殷浮筠挥袖令童子退下,捧茶淡淡的道:“难得宣将军异族出身,还讲究这许多礼数。”
宣瑚生笑道:“我幼时跟随杨元帅身边谨受庭训。元帅出身名门,恩师乃是当世大儒,我也算拐着弯的儒家子弟,自然是要讲礼数的。”
殷浮筠听他不要面皮的往脸上贴金,眉心微蹙,冷然道:“孔鲤趋而过庭,圣人有训。所谓庭训之说由此而来,将军甚至都非汉姓,却称不上幼受庭训,如今天下太平,将军纵为武将,还是多读些书为好。”
宣瑚生促狭的摇了摇手指,笑道:“殷大人有所不知,今日就算杨元帅在此听你我对答,也只会赞我庭训二字用得妙。到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束发受教从于他,他不会不认的。”余光见殷浮筠捏着茶盏的手指绷出青白,笑着将茶水一饮而尽,道:“我听元帅说过,沈先生曾道是读书二字也有讲究,有人从中读出气节读出风骨,也有人从中读出幸臣的青云之路,不知殷尚书你指教我的又是哪一本书?”
殷浮筠轻啜了口茶水,慢条斯理的道:“原来将军还懂这许多道理。咿,将军当年上书奏报杨季昭有谋逆之心之时,不已读通百书?”
宣瑚生闷笑两声,自顾自斟满茶盅,“大人这回可教错了。我这个人却是不读书的,只有满身蛮劲,能有今时今日除却元帅厚爱,那都是搏命厮杀而来;比不得大人你颜色殊好,青云直上。”他明眸灼灼流辉,剑眉扬展笑道肆意,“依我看大人这书也不必读了。”
殷浮筠冷冷向他睨视,目光雪彻,声音清若弦动,“阁下今晚赴宴,便纯是为了辱我而来?”
宣瑚生架起双腿,懒洋洋的摆手,“那倒不是,我这个人嘴巴笨得很,惯常不会遮掩,殷大人莫发火。”他四下里扫了扫,嘿然笑道:“何况你这里无花又无酒,连美人也没有,”说到此处顿了顿,朝殷浮筠脸上瞄了瞄,改口道:“……纵有美人也无福消受,可惜可惜。”说着正色道:“我身为朝廷大将,哪来那么多空来消遣?”
殷浮筠轻轻一笑,“宣将军嘴皮功夫委实厉害,也莫要太谦逊了。”
宣瑚生啧啧摇头,摸着下巴辩白道:“我从前等闲话都不多,实不相瞒,如今本事都是跟个天杀的混蛋现学现卖。”说着粲然一笑,“大人别打哑谜啦,末将手下有两个蠢货落在大人手中,这二人虽是脑子不行本领不济,对我还是忠的,不如大人高抬贵手,还给末将如何?”说着掬手讨饶,他容貌绮秀,此种作态极是可爱可喜。
殷浮筠向他注视良久,眉梢略挑,“原来那窥探朝廷大员的贼子竟是将军麾下。谋探百官乃是重罪,本官明日便将其交于大理寺论处。”
宣瑚生弯起眼睛,似笑非笑,“我既来赴这鸿门宴,自是料定大人不会这般做。”
殷浮筠抿紧唇角,“将军缘何如此笃定?”
宣瑚生忽做一笑,“就凭这个。”伸手蘸了热茶,右手如飞在桌上抹画起来,不过少顷一朵花卉便被浅浅勾勒而出,他将指尖含入口中,皱眉直道:“烫,烫,大人看看如何?”
此时桌上赫然便是那日郑秋华指认的蓝花。
殷浮筠神色漠然,拂袖拭去桌上水渍,沉声道:“你也说这是鸿门宴,难道以为自己今日还能安然脱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