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9、路难 ...

  •   百余年景象未改,虚怀池内暖波荡漾,絮烟氤氲,不管外厢冬夏如何变幻。
      此夜依旧如是,波流荡漾着破开,一道身影于水下隐约浮起,很快又隐没不见,如此几个来回方才休止。
      池内人踏着池角青梯缓缓而上。池边等候已久的几名内侍跪伏于地,将手巾和宽大袍衣高举过头,打头的内监恭声道:“陛下可要奴婢再换池子水?”
      皇帝摆了摆手,“不必。”他并不更衣,就这般赤身裸体从内侍旁边迳自掠过,直到池璧前那块丈许高的铜镜前停步,在朦胧水汽中打量着自己投入镜中的身躯。
      镜中的躯体依旧完美,并非瘦弱不堪,亦无虬结筋肉,更无丝毫赘肉,增一分少一分都似败笔;其上肌肤亦如是,滴滴水珠不住从皮肤上滚落,愈发洁净莹白;湿发乌压压的披散下来,涂墨一般。

      ——都是假象。

      皇帝讥诮的默想。再无人比他更明白这身躯下隐藏的败象,便似暠陵内那百方蜜蜡封住的毒虫,一天比一天更钻近他的皮肤,刻下皱纹,勒起年轮,最终将他的衰老腐朽明明白白昭示天下,凭世人嘲弄与笑谈。

      唯有在这虚怀池中,他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敞泻着心事,与逝去的年华静静相视,这里便是他一人天地。

      水珠垂落不住从他鬓发与肢体垂下,很快在足间汇此行个小小水洼。良久良久,直至水滴蒸凉,皇帝方披好绸袍,听着内侍禀告:“……兰学士在外等候陛下传召。”
      这是第十五还是十六回了?他厌烦的皱皱眉头,冷淡道:“不见。”内侍躬身退后,自去传旨。
      他看了眼镜中的人影,标直玉立,孑然一身,微微叹了口气,“传朕的口谕,殷……”话到此处忽然嘎然止住,却是突然想起亵衣下青年伤疤狰狞的身躯。那些伤疤如此不洁,霎那间就脏了他的眼。
      那瞬间他勃然大怒,怒火竟非针对刺客,而是冲那位新晋的枢密右卿而去——胆大包天,竟敢戳毁了朕的东西!
      他明知这份怒火纯属无稽。可在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起了将这臣子千刀万剐的心,连带着对这身躯的主人,也平生了索然无味与查不出的嫌恶。
      明明还是如玉如琢的面孔,可看起来总有些不一样,象忽然发觉那些隐藏已久的,寂静阴湿的青苔一般,让他也如何也提不起兴致,于是那晚他口中略作关切之语,令其好好养伤,自行披衣去了沐妃那里。
      皇帝心里大抵明白,从此以后礼部尚书便真正只是礼部尚书了。他无聊时也想过这人色衰爱弛以后会如何结局,多半会找个理由将他处死,然后这朵花自开到谢便全为一人了;却不料如今年岁未至,颜色已败,倒是苟全了囫囵一生。
      ——若他能独善其身,不再与旁人牵扯的话。

      此时此刻,他将那个名字咽回喉中,不免生出些许恋栈难舍的怅然,然而污了就是污了,终是破镜难圆,断然勉强不得。
      因了这丝丝惆怅,皇帝熄了去沐妃寝宫的心,思忖着去思凝殿修葺一晚,方换过衣袍,适才那传话的内监已然转回,期期艾艾的回到兰大人听到陛下口谕之后,不支晕倒。
      皇帝蹙了蹙眉,似要不耐发作,终于只是揉了揉眼眶,冷然道:“速传太医来为兰卿家诊治,朕随后去看看。”

      他薰干头发,又用了两盅茶,方摆驾绿池斋,尚未下澄心桥,已瞧见御医内侍跪了一排。打头的章太医面色惶然,斗若筛糠。皇帝微觉诧异,待迈入书房单传章太医回话,只见他魂不附体,回话也语不成句,愠道:“何等大事这般不成体统?”
      章太医心中怎生一个苦字了得,硬起头皮道:“回禀陛下,兰学士这病,这病……”
      皇帝手扶案几缓缓落座,漫不经心的翻开一册书,淡淡道:“他可是病重不治了?”
      章太医慌忙摇头,“回陛下,非,非是……”
      皇帝冷笑道:“竟是佯装有病?”
      章太医咚咚连磕响头,“回,回禀陛下,兰大人不曾欺君,他委实伤得甚重。”
      皇帝听出一个“伤”字,甚觉奇怪,“伤?什么伤?不是病了?”
      章太医哆嗦着说不出话,直到皇帝眼中泛起霜色才嗫嚅道:“……非,非是旁人所伤,乃是,乃是兰大人已被去势……”说到此处连连叩头。

      直到此时,皇帝脸色才终于有些变了。他放下手卷,身体朝后仰去,口中道:“咿,你说什么?”
      他声音不高,章太医却如耳闻晴天霹雳,颤声道:“兰大人血流不止,微臣,微臣查验……才发觉,发觉原来已,已然净身……”有锦朝以来,此等丑事闻所未闻,偏还是今上亲手擢拔的臣子,亦难怪他魂飞魄散。
      皇帝眼望窗外夜色,神色回复如常,“可是被人所伤?”
      章太医被他问得遍体生寒,却不敢有任何诳语,壮起胆子道:“……回陛下,这个,这个若是成年男子突然去势,多有不治。不过,不过兰大人这里……据臣观之,手法利落,伤处也十分干净,似,似是专门精于此道之人……恐是,恐是……”说到这里舌头发僵,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纵然如此,皇帝心下也已明白:此事多半是兰梓明请人特意为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行径天地不容,可偏偏又有不得不去纵容的理由。
      这等忽然而来的了悟令皇帝生出了细微的不适,那种青苔带来的粘腻与不洁又一次爬上心头。他抖了抖袖口,仿佛如此就能把那种虚弱的阴暗掸落无踪——它一直伴随着他,从他还是个平凡的皇子时就如影随形——此时此地愈发鲜明。
      他重又坐好,道:“人可醒了?”
      章太医冷汗淋漓,道“臣来觐见陛下时还未苏醒,这会该是差不多了。”似印证了他的话,一名太监恰在此时入内回报道:“禀奏皇上,兰学士阁外求见。”
      皇帝点头道:“传他进来回话,”又向章太医道:“你暂且退下。”神色不见喜怒。
      章太医如闻大赦,慌不迭的拜倒退下,与兰梓明擦肩而过时更是连眼珠都不敢乱转,恨不得自己会那遁地术,远远遁到天涯海角才好。

      兰梓明迈入绿池斋,眼观鼻鼻观心,双膝跪倒大礼参拜,“微臣见过吾皇。”待三跪九叩礼毕亦不起身,只慢慢抬头望向前方。
      自从北狱事发后,皇帝就不曾单独见过这位心腹重臣,此时见他双颊苍白两目无神,再无昔日玉璧丹朱之色,便是天大的怒火也为之一缓,嘘了口气道:“平身吧。”
      兰梓明依旧跪倒在地,哽咽道:“臣有罪。”
      皇帝默然不语,半晌方道:“你所犯之罪非同小可,可有话说?”
      兰梓明缓缓摇头毫不辩解,道:“臣无话可说。”说着颤手将头顶乌纱摘下,高高捧过头顶,“臣辱没朝廷体统,谋害当朝大员,罪在不赦无话可说,请陛下降旨。”说着跪伏在地,长发散落耳旁,又被扯到伤处,剧痛难禁,忍不住咳了起来。
      眼前尽是温良恭顺,耳边撕心裂肺的呛咳,分明是乱象纷纷,然而皇帝心中的烦乱反倒慢慢平息下来。
      此幕依稀相识,仿佛置身于数十年前,也有人这般含泪请罪,眼中心中盛满他一个人,再无其余。

      所以现下这一幕啊……不过是特意设局蛊惑我罢了。

      然而……
      然而……

      皇帝并不想承认,然而并未有任何一刻他如现下这般清醒的认知,他钟爱的,便是这一份万事俯仰于己。

      ——所以,阿昭,你为什么不求朕?

      无来由的,突兀的,他忽然发出此问。

      窗外落雪如花,绽放在这万籁俱寂的夜,窗内有人跪伏在地,祈天子一悯,然而皇帝浑忘了这一切,只反复想起诏狱中最后的相见,想起他的不争辩,不诉冤,不求告,不哀恳,不知为何,以为平息的怒火又再度高涨起来。

      直到很久之后,皇帝才静静出声,“你口口声声有罪,然而大锦并无腐刑,你如今行径岂非罪上加罪?”
      兰梓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臣宁犯下此不赦之罪,求陛下怜悯,容臣伴随左右。”
      皇帝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谁也猜不到他心里是如何想法,然而当他开口时,声音平静至极,“纵然世上再无兰梓明?”
      “……是。”
      “兰氏再也无后?”
      “……是。”

      “也罢。”皇帝忽然站起身,推开花窗直任冷风扑面而来,他唇边挂了奇特的,仿佛胜利一般的笑容,“替朕看着佛骨塔,不许有任何差池。”

      ============================================================

      汪自强伤势方愈,便官升一级出任飞火营副营官,又奉令重回京中,与郑秋华一同追踪殷浮筠行踪。虽说郑秋华官位和他恰调个个儿,然而两人同袍多年,情谊深厚,谁也不当一回事,只专心
      奉命行事。只是这位殷尚书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回府,素日里深居简出,着实无甚可疑之处。两人轮流跟了十余日,却是一无所得,颇觉气闷。
      这日又是白白浪费整天光阴,郑秋华目送殷尚书入了一处别府,心里盘算开去:这人便是官做得再大,到底也是个书生郎,不知将军让我跟着他是什么意思?想到宣瑚生是在自己禀告此人身上绣花之后才面色立变,又暗自琢磨:想来这人身上那个表记干系重大,可惜上次不知就里,没查个通透,这人身上伤势并未痊愈,合该日日换药才对,不如我趁夜去他这府邸看个究竟。
      他既生出此心,便与汪自强商量,两人如今虽名义有上下之分,然而郑秋华身为营官多年,又精明强干,汪自强对他素来服膺,听了也没二话,只是担心府内恐有埋伏,却惹来郑秋华一通讥嘲,“就京中这群三脚猫把式,再来多少也不作数。”西北强军天下闻名,两人在其中最精锐的飞火营亦出类拔萃,看多了京营萎靡,委实不放在心上。
      两人用过茶饭,只等夜深。待梆子敲过三更,街上巡丁已过,郑秋华趁左右无人,瞄准府邸后墙,飞戟纵出勾住墙头,双臂用力,足尖朝墙壁上踹去,猛一个旱地拔葱跃过高墙。汪自强自领数人在府外后巷内接应。

      郑秋华轻轻巧巧翻过院墙,将手戟塞入怀中,借了月色观望四下,只见花圃占地甚宽,更远处亦不见曲桥假山,唯有满目竹雪迎风飘洒,颇为萧瑟,更远处几片房屋灯火阑珊,心下不禁一喜:我还当尚书住的地方总要里三重外三重,不想就这么两间房子,倒是好找,正欲潜行前去,不想忽听到一阵踢踢嗒嗒的声音传来,忙紧紧贴于墙壁之上,借壁影隐没身形,抬眼望去就见一杆长长的扁担压了个矮胖子正慢慢朝花圃赶来,不由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却是个矮胖花匠扛了把长锄头,只是这花匠太矮太胖,锄头偏又长得出奇,这才冷丁仿佛瞅见个扁担。
      那矮胖花匠趿拉着鞋子在雪地慢悠悠的前行,嗒嗒敲出连绵不断的响声。他左肩扛锄,右手攥出个红点,在黑暗里一亮一亮。郑秋华初时不解此人为何深更半夜来到后花园,颇有些警惕,手掌抚上钢刀,待看清那个红点原来是杆点燃的旱烟袋,这才松了口气。他出身将门,自然知道不少大户人家不许下人在屋内烧烟的规矩,想来殷府也是如此,这矮胖子当时烟瘾犯了,被憋得到这花园来。他暗叫晦气,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耐心等待,不敢露出丝毫痕迹,果见那矮胖子停下脚步,将锄头戳进泥土里,开始吧嗒着嘴抽起旱烟袋来。
      这袋烟他抽得是不紧不慢,待整管烟尽了,已有半炷香的辰光。可怜今晚郑秋华为了便易行事,特意穿得异常单薄,这下冻得面色煞白,从骨子里直冒凉气,不免把这犯了烟瘾的矮胖子十八代祖宗都骂个狗血淋头,好不容易等他收好烟管,杠起铁锄沿着原路走回去,郑秋华觉得两条腿都不似自己的了。
      待那胖子身影终于消失,郑秋华悄然闪出,向那灯火掩映之处奔去。
      他穿入一片竹林,眼见那片瓦房就在左前方,可谓近在咫尺,不由加了一万分小心,将手脚放得极轻,一点点朝前探去,满拟数步就要跨出竹林,孰料不知为何,行路半晌竟依然置身林中。他心下骇然,明明灯火就在眼前,偏偏这当中数丈无论如何迈不过去,又用心试了几回,可任他闪转腾挪,整个人依旧如陀螺一般只在原地围着几棵竹子打转,这下当真是毛骨悚然,不禁联想到日前桥上遇险,激灵灵打个冷战,心道莫非这就是鬼打墙?
      不妙,这殷大人斯斯文文一个人,原来内里竟有这许多玄机!难道那日黑芒忽然退却,并非是因为姜大人驰援发射箭雨之故,竟是因为此人……
      他念头堪堪动到这里,忽觉耳旁生风,急急转头,却见半空之中厉光一闪,一杆铁锄猛然砸下。

      汪自强在府外等到近五更,眼瞅着殷大人官轿都出了府门上得朝去,却依旧不见郑秋华回转,心下不免焦虑,又等了半晌,眼看着天光渐亮,再也按耐不住,转头向几名同伴嘱咐数语,旋即纵身跃入尚书别府。

      ==================

      翌日午后,驻守暠陵的宣瑚生有客来访。来人双手捧上一个红木长匣,宣将军打开木匣向里瞟了眼,只做一笑便合上匣盖,向这人道:“你家大人还有甚么话说?”
      来者是个高个少年,模样清俊,闻言作揖道:“公子说,明日晚宴简薄得很,且只请了将军一人,还请将军莫要嫌弃。”
      宣瑚生负手一笑,眸光透秀如流,声音凉若金戈,“简薄二字他也配说出口?简直笑话。”
      这少年听他言语辱及主人,本来面泛怒色,然而被目光一扫,登时只觉杀意扑面而至,窒息之下连退两步。
      宣瑚生收回目光,漫不在意的挥手道:“罢了,你去回话,本将就给他这个面子。”
      那少年怒不敢言,话也不回,匆匆点个头,调头就走。

      宣瑚生目视他离开,也不遣人追踪,自己在屋内一圈接一圈的踱起步来,随着日光一点点偏西,他的脚步越来越缓,面色亦渐渐沉穆,蓦地秀眉一扬,唇边泛开笑影。
      若是旁人在此,定会被这笑容惊得魂不附体——那是猛兽捕杀猎物之后,嗜血的餍足。

      他伸了伸腰,打个长长的哈欠,活动着手腕来到案边,拉开匣盖朝里面探了两眼,眉头打结,这回真真正正的懂了怒,“一对蠢蛋!”

      ——匣内两柄赤红手戟并排而列,在日光下泛出寒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路难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