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宸》小木逸风

66、恨做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钟景宸到承梧宫来，见阿阮正坐在窗边榻上绣着花样。

　　他平日里多见她抚琴或是观书，极少见她刺绣。今日这样一见，小窗下，矮几旁，温婉恬静的画面，倒是别有一番动人之意。

　　“怎么倒想起绣花来了？”他笑着走过去，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抚过绣面上的花样，指腹摩过根根丝线，“这海棠，栩栩如生。”

　　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抬头看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这么说？”钟景宸撅撅嘴，“说得好似朕不该到这儿来一样。”

　　“就是不该到这儿来。”她又拿起针线，不去看他。

　　“那阿阮倒是说说朕怎么就不该到这儿来啦？”他俯身勾着身子看她。

　　“因为——扰，我，清，闲，满意了吗？”她苦笑道。

　　“哼，偏要。”他说完，索性将身伏在她膝上，“朕偏要这样缠着阿阮，让你呀——想甩也甩不开！”

　　她哭笑不得，只得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怕那针尖刺到他。

　　“怎么倒越活越小了，成个耍赖小孩儿了？”她晃着他，却见他只管伏着，纹丝不动。

　　她轻叹了一声，抬手轻抚着他的后背。

　　他知道她依了他，抬头冲她笑着，那样的纯真灿烂，宛若孩童。

　　突然，他的笑容又渐渐沉下，“朕与阿阮，若只是人世间的一对平凡夫妻就好了。”

　　他想到了他们未能降生的孩子。那孩子若是还在，如今也能绕膝行走嬉戏了。

　　“若不是生在这帝王之家……”他说着，目中有一丝的渺茫和不甘。

　　随即，他又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对了，”他调转了颜色，起身道：“昨日西北传来消息，说今年雪下得大，通往西北的道路已被封锁，原定的西北巡行怕是不能够去了。”

　　“那西北那些军士们怎么办？”阿阮直起身来，脸上顿时生了担忧之色。

　　“放心吧。”钟景宸过来将她的双肩轻轻按下，“朕早已让边省将冬日所需粮草和御寒物资运送到西北边境，吴克拥才从西北来信，说物资均已送到，管够一冬了。”

　　“那就好。”阿阮这才稳坐下来。

　　“西北将士们离家千里保卫边境，护国有大功，万万不可亏待了他们。”钟景宸道，目光看向窗外，“过去的教训，也是不可忘却的。”

　　“陛下能考虑到这么多，既是将士们之幸，也是天下之幸。”她的这句话，是真正发自肺腑的话。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到如今的君临天下，实在不得不感慨非常。

　　“阿阮……”他在她膝前蹲下，双手握住她的手，“阿阮可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到西北的情形了？”

　　她听着他说的，眼里仿佛又看到了西北的阳光下晶光闪闪的雪屏山，那冰蓝透彻的雪湖恰如一块蓝宝石般镶嵌在雪山之间……

　　也就是在那时，她第一次直面了对他的感情。

　　“记得。怎么会忘记呢？”她莞尔浅笑，看着他的眼。

　　“阿阮……”他低下头，深深吻了她的手背，又抬头望着她，“朕无法想象，如若身边没有阿阮，朕该如何走过这一步步……”他的眼中现出些伤感来。

　　“就算没有阿阮，也会有别的女子来到陛下身边。”她道，“只不过这个人恰巧是阿阮罢了。”

　　“不……”他摇头，“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比得上阿阮。”

　　他说得那样真挚而情深，每一个字却又如一把刀，刻在她的心头。

　　她不禁倾过身子，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向他的双颊。口中凝噎，努力想要忍住的泪珠到底滚落下来……

　　“怎么了阿阮……”这倒让钟景宸急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将额头紧紧贴上他的额头，滴落的泪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流过他的嘴唇，苦而涩。

　　“阿阮，到底怎么了……”他起身将她抱住，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又抬起袖子擦去她的泪水。

　　她含泪笑了一声，道：“哪有一国之君撩起袖子就擦眼泪的？”

　　钟景宸马上懂得这是年少之时她对他说的话，不禁失笑。

　　“如今朕已不会再哭鼻子了，朕的衣袖，只给阿阮一个人擦眼泪。”

　　她亦笑，眼泪却更加禁不住地流下。

　　*

　　萧雪菡的动作倒是很快，才过了不久，一串青春娇丽的女子便入宫来了。

　　钟景宸不想再去理会这些事情，便连见也不愿去见她们一眼。索性连日以来政务繁忙，全国各处入冬事宜不断，他倒也正好一心都扑在了政事上，萧雪菡也一时无话可说。

　　只是这一日，到底推脱不过，萧雪菡在含翡阁宴请后宫，只道钟景宸若是不来便不开席了。

　　这些新入宫的年轻女子此前都未见过天子长什么样，直到今日才得见钟景宸。她们只听说他年轻，却不知——那张脸，竟是生得如此的俊美，令人惊叹。

　　高扬的剑眉之下，冷峻低垂的凤目中自带一股威严。正当女子们悄悄互相点头、窃窃惊叹之时，他突然抬起了眼，席间瞬时安静了下来。

　　萧雪菡忙笑道：“今日哀家请诸位到这里来，就是想着咱们以后在这宫中便都是一家人了，该好好互相见见，熟悉熟悉才是，尤其是刚入宫的妃嫔们，你们对宫里不熟悉，有什么便向皇后请教便是了。”她说完，看了阿阮一眼。

　　众妃嫔方才只顾看天子，此时都看向皇后。萧雪菡特意安排了今夜的位置，不让钟景宸与阿阮坐在一块，萧雪菡在中间，俩人只能遥遥相对。

　　“如今本宫身子不大好了，不便再服侍皇上。以后这后宫之中，只能劳请诸位姐妹好好服侍皇上了。”她平静地说着，面上带着淡淡的笑。

　　她这一向以来都素衣简净，今日出席宴会稍加妆点，瞬时便大放异彩。新入宫的妃嫔们仗着自己年轻貌美，自以为胜人一筹，却不想都在此时相形见绌，只默默低头道：“臣妾等悉听皇后娘娘指教。”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却正对上了钟景宸急切又不解的眼。她知道他心里所想，却故意躲避着他的视线。

　　钟景宸的气愤，阿阮的苦衷，新人们的谨怯，整个宴会便在沉闷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阿阮不待停留便先离开了。钟景宸紧随在她身后出来，拉住了她的手，

　　“阿阮，”他转到她跟前，“方才为何那样说？”

　　他急切的双眼正盯着自己，就在阿阮四下为难之时，不远处便传来了萧雪菡的声音：“阿阮，你过来，陪哀家到紫坤宫坐一坐。”

　　“是，母后。”阿阮边答复着萧雪菡，边推脱开了钟景宸的手。

　　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愣在原地。

　　他开解着自己，她这样说这样做也许只不过是这一夜的逢场作戏，却不料，自这夜之后，只要他想见她，便屡屡遭拒。

　　*

　　“陛下请回吧，娘娘身子不适，不宜面圣。”

　　承梧宫的宫女跪在跟前。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他被拦在殿外，无法见到她。

　　“每次朕来你们都这么说，朕今天偏就要进去。”说着他便要往里硬闯。

　　“陛下——陛下！”宫人们不顾一切紧紧拦上来。

　　“大胆！你们……你们竟敢拦着朕！”他气得颤抖着手指着他们。

　　就在这时，宫人们齐齐跪下：“太后娘娘……”

　　钟景宸回过头，见萧雪菡立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她走过来，看着钟景宸道：“一国之君怎么在这里跟宫人们争执拉扯？”

　　“为什么他们要拦着不让朕进去？”钟景宸愤愤道。

　　萧雪菡略一顿，道：“皇后生病，该好好静养才是，你总是来扰着她，岂不是耽误了她？”

　　钟景宸垂下眼不说话。

　　“待皇后身子好了你再来不迟。”

　　“可儿臣只不过想进去看看阿阮……”

　　“好了，哀家还不知你的脾气？”萧雪菡道，“如今宫中新进了这么多嫔妃，你也该各处去一下才是……”

　　“好了母后，不必再说。”钟景宸立马沉下了脸，“朕回承明殿了。”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进承明殿，钟景宸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可有什么人来过？”他朝左右道，左右的人却是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一群废物。”

　　他走了进去，赫然看见三个粉妆玉琢、打扮艳丽的青春女子正站在那儿候着，一见他进来便都齐齐朝他请安。

　　他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背过身冷冷道：“出去。”

　　三个女子互相看了一眼，便齐齐跪下道：“请陛下从臣妾三人中挑选一人今夜留下侍寝……”

　　钟景宸瞬时闭紧了眼，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出去！”他厉叱道。

　　身后三人仍是无动于衷。

　　“好……”他点头，“你们不走，朕走。”

　　“陛下……”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承明殿。

　　“陛下，这都晚了，您……您还要到哪儿去？”佩吉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道。

　　“去，将太医院将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叫来。”钟景宸道，“让他们都到承梧宫。”

　　“陛下，这……是。”他知道，钟景宸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不容再去多问。

　　不久之后，钟景宸便来到承梧宫。

　　“陛下，娘娘……”承梧宫的宫人又拦在了门口，只是这一次，看着钟景宸身后跟着的一众太医，他们再也无话可说。

　　钟景宸道：“既然皇后身子不适，那便让太医来看看。”说完，他便带着太医们走了进去。

　　进到殿中，却见阿阮正坐在榻上，并未卧床。

　　“阿阮，朕听闻你身子不适，便特意让太医来看看。”说完，他使了个眼色，太医们便提着药箱上前来。

　　“慢着……”阿阮开口，看着钟景宸这样大的阵仗，她别过眼道：“不必了。”

　　“这……”太医们立在原地，不知何所为。

　　半晌。

　　“好，朕知道了。”钟景宸道，目光只看向阿阮。“你们都退下吧。所有人都退下。”

　　“是……”

　　太医和宫人们都退下了，殿中只有钟景宸和阿阮俩人。

　　“陛下何必来为难臣妾？”她低声道，仍垂着眼不去看他。

　　“你明明很好，为何称病不肯见朕？”他走近过来，“明明我们都已经说好了，一切如旧……可为什么……到底是朕做错了什么？”

　　“陛下没有错。错的是我……”她红了眼，缓缓站起身来，背向着他。

　　“你声声陛下，却不再唤我景宸。”他从身后拉住她的手，被她挣脱了，又被他握住。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已经……我已经……”她艰难地说着，“我已经……不再爱着你了。”

　　“你说什么？阿阮。”钟景宸怔怔立在那儿。她的话，仿佛一声霹雳巨响。莫名，又突然。

　　她哽咽着，身形微颤。

　　“不……阿阮，”他摇着头，“阿阮说什么笑，阿阮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朕不信，不信……”

　　他喃喃说着，来至她跟前。这样近的距离，他的眉眼，似乎比过去更加深刻了。这双眼里，含着深深的悲戚与渴望。

　　他的鼻尖下一刻就已经抵上了她，不安分的舌尖已经在轻舔着她的嘴唇，似是讨好，又似在侵略。

　　她挣扎着。

　　他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却不打算就此停下，心中的委屈与怒火都在此刻化作了前所未有的野蛮。矮几上的烛火一颤，琉璃小盏“叮铃”一声打碎在榻沿。

　　“啊——”她拧紧眉头，发出一声痛吟。

　　他顿了下，知道自己的粗鲁弄疼了她，却在下一刻用霸道的双唇堵住了她的呜咽。泪水从他迷蒙的眼中滑落，他的动作却是越来越大……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在殿中。

　　他终于停了下来，白净的脸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红痕。

　　一滴清泪滑过那红痕，落下，发出轻微的一声。她用力推开了他，捂着胸前的凌乱挣扎起身逃离开来，却听得身后地上沉重一声闷响——

　　她回眸，见他垂着头双膝跪在地。

　　一国之君，受万人跪拜的他，此刻竟跪在她面前。

　　“啊……”她浑身僵住，心头仿佛被尖刃猛然一戳，颗颗泪珠瞬时滚落下来。

　　她慢慢转过身，驱使着难以动弹的身躯，双脚一步，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近。

　　她在他跟前停住，身躯缓缓往下，膝盖触向那冰冷的地面。她伸出双手，小心地捧起他低垂的脸庞，纤柔的手指，颤颤抚过他脸颊上的红痕……

　　“爱你使我痛苦……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