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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算计 ...

  •   雨水,冰冷粘稠,依旧无休无止地冲刷着白沙场泥泞的地面,将那刺目的猩红晕染成一片片狰狞的暗褐。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雨水的湿冷和盐粒的咸涩,令人窒息。
      钦差行辕临时腾出的静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
      浓烈的药味也盖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太医刚刚为陶钧尧处理完伤口,剪下的染血绷带丢在铜盆里,刺目惊心。
      那支乌黑的三棱弩箭被小心拔出,放在一旁的白绢上,箭头幽蓝,显然淬了剧毒,所幸偏离心脉,加上救治及时,性命无碍。
      但失血过多,陶钧尧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
      宁珺莞站在榻边不远处,玄色披风的下摆还在滴水,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脸上所有的惊惶、痛楚都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渊,死死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也盯着那支淬毒的凶器。
      “殿下,”
      暗枭如同融入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
      “刺客抓到了。是个死士,牙中□□,被我们卸了下巴。人还活着,在刑房。”
      “撬开他的嘴。”
      宁珺莞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得像地窖里的石头。
      “本宫要立刻知道,是谁指使!”
      “是!”
      暗枭领命,身形一晃消失。
      刑房位于行辕最深处,潮湿阴冷,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铁锈和腐朽的气息。
      此刻,浓烈的血腥味更是冲鼻。
      那名被卸了下巴、四肢关节皆被错开的刺客被铁链吊在刑架上,如同破败的玩偶。
      影卫的手段向来以效率著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刺客眼中属于死士的麻木与决绝,已在非人的痛苦下崩溃瓦解,只剩下生理性的恐惧和颤抖。
      当宁珺莞踏着湿冷的石板路走进刑房时,影卫刚刚将一碗掺了吊命参汤的浓盐水灌进刺客口中。
      刺客发出嗬嗬的嘶哑痛吼,身体剧烈抽搐。
      宁珺莞在刑架前站定,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火把光线下如同索命的阎罗。
      她没有看刺客扭曲的脸,目光落在一旁染血的刑具上,声音平静得可怕:
      “说,谁派你来的?”
      刺客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抵抗。
      但身体剧烈的痛苦和影卫手中再次举起的、沾着盐粒的铁刷,让他最后的意志彻底崩溃。
      “……丞……丞相府……”
      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
      “陶……陶相……手令……杀……杀钦差……”
      陶相!
      陶文远!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两个字从刺客口中清晰吐出时,宁珺莞的心脏还是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瞬间冲上头顶!
      果然是他!
      为了阻止她查盐税,为了保住陶家那沾满血污的滔天富贵,他竟敢派死士刺杀钦差!
      而陶钧尧……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刑房门口,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静室内那个昏迷的身影——
      他知情吗?
      他挡下这一箭,是父子合演的一出苦肉计?
      还是……
      不!宁珺莞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
      愤怒会蒙蔽双眼。
      她需要证据,需要让这刺客的供词,成为钉死陶家的铁证!
      “手令何在?”
      她追问,声音里带着淬骨的寒意。
      刺客痛苦地摇头,眼神绝望:
      “……口……口谕……信……信物……”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一根手指,指向自己胸口被撕开的衣襟内衬。
      影卫上前,粗暴地撕开刺客的衣襟,在内衬夹层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乌木令牌。
      令牌正面没有任何文字,只刻着一个极其古朴、线条繁复的兽形图腾——
      睚眦!
      睚眦必报!
      这正是陶家圈养死士、处理“脏活”的隐秘力量——“睚眦卫”的独门标记!
      铁证如山!
      宁珺莞接过那枚冰冷的乌木令牌,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它捏碎!
      她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滔天的怒火取代。
      好一个陶文远!
      好一个陶家!
      为了家族私利,竟敢刺杀皇命钦差!
      此罪,当诛九族!
      她拿着令牌,带着一身刑房的阴冷血腥气,大步流星地回到静室。
      静室内,烛火摇曳。陶钧尧不知何时已幽幽转醒,正由太医喂着汤药。
      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唇无血色,肩头厚厚的绷带下隐隐渗出血迹。
      看到宁珺莞进来,他虚弱地抬了抬眼睫,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因失血而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沉静。
      宁珺莞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手中那枚带着血污的睚眦令牌,如同丢弃肮脏的垃圾般,“啪”的一声,重重扔在陶钧尧盖着的锦被之上!
      “认识吗?”
      她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陶钧尧的目光落在令牌上那狰狞的睚眦图腾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用指尖轻轻拂过令牌冰冷的表面,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了然?
      他抬起头,迎上宁珺莞那双燃烧着怒火、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眸,苍白干裂的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丝极其虚弱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睚眦令……”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果然……是他们……”
      “他们?”
      宁珺莞眼中寒芒暴涨,一步逼近,几乎要贴上他的脸,声音压抑着狂怒。
      “陶钧尧!刺客亲口招供,此令乃你父陶文远所赐!刺杀钦差,形同谋逆!你还有何话说?!”
      她猛地指向他肩上的伤口,“还是说,你挡下这一箭,本就是你们父子合谋演的一出苦肉计,好洗脱嫌疑,博取本宫信任?!”
      她的质问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恨意和痛楚,狠狠扎向陶钧尧。
      陶钧尧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在压抑的室内显得格外漫长。
      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痛楚,有疲惫,更有一丝深沉的、仿佛看透一切棋局的无奈。
      最终,那丝无奈化为一种近乎尖锐的清醒。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口,让他忍不住蹙眉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止住咳,抬眼,目光直直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看进宁珺莞怒火燃烧的眼底。
      “殿下……好一番……诛心之论。”
      他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若真是臣之父……欲置殿下于死地……”
      他微微停顿,喘息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和染血的绷带,又缓缓移回宁珺莞脸上,那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自嘲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臣又为何……要拼着性命不要……为殿下挡下这致命的一箭?”
      他微微倾身,靠近宁珺莞,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若臣真与父亲合谋……此刻躺在殿下面前的,就该是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活着的、随时可能开口指证父亲的……‘破绽’!”
      “殿下如此聪慧……岂会想不明白?”
      他微微喘息着,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
      “这分明……是有人……要借刀杀人!要借殿下之手……除掉我陶家!更要……离间殿下与臣……让殿下……彻底失去一颗……或许还能为殿下所用的……棋子!”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宁珺莞耳边炸响!
      她猛地后退一步,看着陶钧尧那双因为激动而灼灼逼人、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所有算计都看穿的眼眸,看着他肩上因动作而再次洇出的刺目鲜红,心头剧震!
      借刀杀人?
      离间?
      除掉陶家?
      失去棋子?
      陶钧尧的逻辑无懈可击!
      若陶家真要杀她,他何必挡箭?
      挡了箭,他又何必活着成为指证父亲的证据?
      这根本不符合利益!
      难道……
      难道真如他所言,是有人故意嫁祸陶家,同时离间他们?
      可那睚眦令……
      那刺客的供词……
      巨大的疑云瞬间笼罩了宁珺莞。
      她精心构筑的、指向陶家的愤怒铁壁,被陶钧尧这虚弱却锋利无比的反问,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你……”
      宁珺莞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看着陶钧尧因失血和激动而更加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退缩的、带着痛楚和某种她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光芒,一种前所未有的动摇和混乱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陶钧尧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
      太医慌忙上前照料。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在剧烈的咳嗽间隙,他染血的、冰冷的手指,却猛地伸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了宁珺莞垂在身侧的手腕!
      那触感冰冷而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度!
      宁珺莞浑身一僵!
      下意识地想要甩开。
      “无星……”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咳嗽声完全淹没的名字,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依恋,艰难地从陶钧尧染血的唇齿间溢出。
      他的眼神在剧烈的痛楚中有些涣散,仿佛透过宁珺莞,看到了遥远的前世,那个红烛下巧笑倩兮的少女。
      “别……别信……有……有……”
      他艰难地喘息着,试图说什么,却终究气力不济,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攥着宁珺莞手腕的手指,也无力地滑落。
      “无星……”
      那声微弱的呼唤,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宁珺莞强行冰封的心防!
      前世婚房里,陆运也曾这样在她生病时,攥着她的手,低唤她的名字,眼中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与心疼……
      她僵在原地,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冰冷指尖的触感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
      她低头看着自己玄色袖口上沾染的、属于他的新鲜血迹,又看向榻上那个再次陷入昏迷、脸色惨白如纸、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
      胸中那滔天的怒火、冰冷的权谋算计,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混乱的、掺杂着前世记忆撕扯的巨大痛楚和茫然所取代。
      前世的陆运,今生的陶钧尧……
      刺杀,挡箭,睚眦令,借刀杀人……
      真相到底是什么?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属于他的、温热的血。
      那红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暗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份刚刚誊写好的、刺客画押的完整供词:
      “殿下,供词在此。刺客已签字画押,确认乃陶相指使无疑。”
      宁珺莞的目光落在那份墨迹未干的供词上,又缓缓移向榻上昏迷的陶钧尧,最后停留在自己染血的指尖。
      她眼中翻涌着激烈的挣扎、冰冷的审视、被唤醒的痛楚和无尽的迷茫。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只是那冰冷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
      “将供词……封存。”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比怒吼更令人心悸。
      “刺客……严密看押,不许任何人接触!今日之事,行辕之内,胆敢泄露半句者,杀!”
      “是!”
      暗枭垂首应命。
      宁珺莞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陶钧尧,那目光复杂难辨。
      她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带起一阵冷风,大步走出静室。
      门外,雨依旧未停。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脸上,试图浇灭她心头那团混乱而灼热的火焰。
      她站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天幕。
      棋局,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险。
      陶钧尧用命赌出来的这一线生机,是陷阱?
      还是破局的契机?
      而那声“无星”的呼唤,究竟是情难自禁,还是……
      又一次精心的算计?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沾染的、已经有些发暗的血迹。
      这血,是陆运的?
      还是陶钧尧的?
      抑或是……
      这江南权谋漩涡中,无数牺牲者共同的祭品?
      她缓缓收紧手指,将那点血迹和冰冷的雨水一同攥紧。
      无论真相如何,这盘棋,她必须下下去。
      为了父皇的托付,为了北境的灾民,也为了……
      看清这迷雾之后,到底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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