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陷阱》泉之信

2、02

　　尹蒙在外头待得稍微久了一点，回到宴会厅时，孔维堇已经坐在了她的位置。

　　他把椅子朝后拉了些，微仰着靠在椅背上，双手插兜，应该是在桌子下舒展了双腿，与板正坐着的钟寒一比，懒散得很。周围的同学都向着他在聊天，他不时笑着回应，举手投足间那种松弛感还和从前一样。

　　她也和多年前一样，隔着重重的人看他，隐秘且大胆。

　　他瘦了，原本就瘦，现在更瘦了，曾经顺滑的侧脸线条添了两处崎岖——眉弓和颧骨微微凸起，脸颊和苹果肌缩了水，五官更加锋利。在座的人说了个什么，他忽然咧出一个尖尖笑，所有变化又全部消失，分明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尹蒙站在门口，就那样静默着，好像透过那张25岁的脸，看见了少年时的阿堇。孔维堇收起笑容的下一秒，看了过来。

　　那一眼晦暗不明，是直直投过来的，似乎早就知道她在偷看，将她抓了个现行。

　　她快速眨眨眼，同时移开视线，又动了动嘴角，没有笑成功。

　　这时大厅的灯光尽数熄灭，孔维堇的面部暗了下去，《Let It Be Me》的旋律响起，主持人拍了拍麦克风，婚礼即将开始。

　　尹蒙定了定神，扫了眼哪里还有空位可以落座，忽然想起来一件有点麻烦的事——她的包还挂在椅背后，包带就在孔维堇背后压着。

　　她重新看回去，光秃秃的拇指掐着食指来回地划。

　　孔维堇这家伙，看见那座位有包肯定会问钟寒，钟寒也肯定会直言坐那儿的是她。如果是其他人的位置，按照他的行事风格，肯定会再找个其他的位置，叙旧一事，吃了饭还有一下午的时间，不过也看不出来他热衷于此。

　　难道，就因为那是她原本坐的地方，所以他堂而皇之地霸占了，看起来还并不打算再找席位。

　　他不是讨厌她，讨厌到连见面的寒暄都没有，应该不想跟她再有任何瓜葛才对。

　　不明白孔维堇是什么情况，但都是成年人了，她还不至于不敢面对前男友，随手拿个包而已，如果别人目露疑惑，她只需要微微笑，说句“我去旁边坐”就可以解决。

　　尹蒙深吸一口气，朝自己的包走去。刚走近，钟寒眼尖地看见了她，对她扬了扬下巴，然后背过去拍了拍后面的人，背后一桌也是老同学，被拍的女生转过来，圆圆的一张脸，跟尹蒙招了招手，说过来坐这儿。她看了眼那个位置，刚好在孔维堇和钟寒中间，孔维堇低着头在喝水。

　　尹蒙的目光在他头顶停了停，落了座，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包，想着吃完饭再拿，没动。

　　这一顿饭，她吃得如坐针毡。

　　她这个位置，背面的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连叹词都没法漏掉。

　　孔维堇这人，有点玩世不恭，却也实诚，别人不问的他不说，但别人问到的他很少刻意隐藏。老同学们知他为人，想到什么问什么，颇有老丈人问女婿的架势。

　　一番对话下来，一个靠父母扎稳根基、在游戏行业自立打拼、未来可期的优质单身男青年形象出来了。

　　但同学们都不信他单身。一个学艺术的公子哥，一副芳心纵火犯的皮囊，怎么可能单身，有人说看他那丧丧的模样就像是肾透支。孔维堇笑着骂了句，并不生气，又有人牵线搭桥想把自家妹妹介绍给孔维堇，大家一笑而过。

　　尹蒙也淡淡笑。孔维堇很好，如她所期。那样有灵气的人，理应活得热烈。

　　不过，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这时，美甲女生忽然问：“孔维堇，你是跟尹蒙谈过吧。”

　　此话一出，周围安静了下来。

　　尹蒙正在给自己添茶水，当时就被钉住了，手一抖，瞬间绷直了脊背。

　　等等，这问题的前提是初中吧？妹子，前提不应该省略啊。

　　孔维堇沉默着，片刻后新人敬酒的队伍走了过来，他们一桌纷纷站起来，他没有回答。

　　尹蒙等着新人敬到自己这一桌，也等着孔维堇的回答，心脏上像撒了一把跳跳糖。

　　孔维堇应该是不愿意提起此事，她希望他岔开这个话题，否则别人会继续问分手的原因。这种场合是不好答的，多半是端出些无损双方颜面的回答，异地啦，性格不合啦……无论怎么回答，大家的臆想都会导向同一个结论——

　　尹蒙这人不行，能力不行，眼光不行，运气也不行。混得不好，还瞎了眼痛失优质伴侣。

　　身旁的胖姑娘看过来，眼中已然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同情。

　　尹蒙：“……”

　　新人很快过来了，尹蒙端起杯子起身，对许暖暖温和地笑，跟大家一起说着祝福的话，思绪却集中在听力。

　　孔维堇抵着脚把椅子朝后移了些，椅背贴住了她的椅背侧边，一阵轻微晃动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他应该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旁边的女生追问，他仍旧没有回答。

　　尹蒙坐下，呼吸又轻又缓。

　　时间尤其慢，慢得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算了，随便吧。

　　这时孔维堇开口了，“你说呢？”

　　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的清润，没什么情绪。

　　还离得有点近。

　　尹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然后右肩一沉，上面搭了只手，修长，泛红，骨节分明，手的主人侧着身，点名道姓地喊她：“尹蒙。”

　　她一转脸，对上孔维堇的笑脸。

　　卧蚕粗细正好，嘴角尖尖弧度偏平，牙齿整齐健康，除开那双黑艳艳的眼睛，模式化得跟从广告牌上拓下来的一样。

　　是对她而言陌生的、对老同学一样的客气。

　　尹蒙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动了动肩膀，佯装不懂，“嗯？什么？”

　　肩上那只手收了回去。

　　美甲女生从一旁支出来，却不是重复那个前置条件漏掉的问题，而是说：“我先问过尹蒙了，她不承认。”何迅补了一句：“人家都有男朋友了，还提这些干什么。”

　　尹蒙怔了怔：“……”

　　哦，这坑是自己挖的。

　　她瞬间有些心虚，安慰自己“24岁了有男朋友也很正常吧”“又没有想跟他旧情复燃心虚什么”……很短的沉默间隙，无数基于“和孔维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理由冒出来，多到她抓不住。

　　她似乎看见了孔维堇表情一滞，一眨眼，又见他敛了些笑，看起来尖酸美丽，带着点盛气凌人的意味，再一眨眼，他转了回去，说，“知道了还问啊。”语气不咸不淡，像“嚓”的一声翻了页。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尹蒙仓促地微笑起来。

　　趁这个空档，她把自己的小包摘了下来，似乎所有的情绪起伏都只是为“拿包”这个任务设置的关卡而已。

　　过了会儿，胖姑娘凑过来小声问她：“尹蒙，你不是单身就不当伴娘了吗？好像一般是结了婚才不当伴娘哎。”这话显然斟酌过。

　　尹蒙如实道：“暖暖是让我当伴娘来着，但……我身体有缺陷，不好参与这么圆满的事情。”

　　胖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眼她一直揣着的左手，可爱地笑了。

　　尹蒙也跟着笑，接着“咚”地一下，她的椅背被撞了，力道不大不小，回头一看，始作俑者正低头玩手机，眼风都不往这边扫。

　　尹蒙：……

　　这家伙莫名其妙在生什么气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也愣了，高中时代，有一段时间孔维堇坐她后桌，下了课她跟同桌对题，孔维堇不高兴了就踢她的凳子。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比被甩这件事更让孔维堇生气的，应该是自己压根不承认与他有过恋情。

　　尹蒙暗叹一口气，默默将椅子往回拉了些。

　　这时手机震动了，来电显示是乔霓，她拿着手机起身，往宴会厅外而去。

　　乔霓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开年满十八，复读高三，还有几个月高考。这丫头虽然成绩一般，但心态很棒，还常用“尽人事听天命”来安慰尹蒙。她们昨天才聊过，她说要回来参加朋友婚礼，那丫头闹着要来找她，于是约好了明天。

　　这会儿是饭点，那丫头该不会偷偷跑出来了吧。尹蒙想着，越走越快，快到门口时接起了电话。

　　每次跟乔霓通话，都是乔霓先开口喊“姐姐”，心情的好坏都体现在“姐姐”两个字的语调上。不过这一次，那头沉默着。

　　三秒后，尹蒙温声喊：“小霓？”

　　她走出宴会厅，那头却“啪”地把电话挂了。

　　她打开和乔霓的聊天界面，记录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右眼皮开始跳，她又走了几步，停在墙边，拨了回去。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听筒传出一声呜咽和抽气。

　　这声音她熟悉，不是乔霓的声音。

　　尹蒙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良久，她看着脚边的反光，平静开口：“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