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陷阱》泉之信

3、03

　　尹蒙的母亲叫尹艾清，家庭主妇，擅长哭，哭起来隐忍，幽怨，破碎，湿冷冷的，有点像香港恐怖片里的女鬼哭声，她年轻时的长相也是美艳女鬼那一类。

　　尹艾清的哭，算是笼罩了尹蒙整个青春期的噩梦。

　　那边哭了多久，尹蒙就沉默了多久。

　　大一寒假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融城，两年前毕业，她拉黑了尹艾清所有联系方式。今年回来参加了好朋友的婚礼，见了乔霓，不出意外，她会在年三十晚上回到扬城的出租屋。

　　她很少对人有强烈的厌恶情绪，尹艾清是个例外。

　　刚开始沉默是抵御，抵御哭声带来的糟糕回忆；然后沉默是同情，被自己的女儿拉黑记恨，母亲多可怜，可怜得都不用装；后来沉默是报复，母亲的哭都有目的，逼人心软，比如原谅她擅自将尹蒙的联系方式给陌生男人。很早之前，尹蒙就不吃这一套了。

　　手举累了，脚也冷麻木了，尹蒙朝远离宴会厅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点开免提，垂下手，额头抵在冰冷的墙面。

　　尹艾清又哭了会儿，知道她无动于衷，于是收起哭声，改用怀柔政策，啜泣着问：“今晚回家吗？还是明晚？”

　　小心翼翼的语气，不容拒绝的态度，一如既往地让人窒息。

　　尹蒙抬起手机，吸了口气，硬气的话就哽在喉咙里，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那边又说：“回来吧，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哎，当妈的没本事，才更希望你嫁好一些，你还恨上了，不喜欢相亲就不去了，把小孔带回来谈谈吧，都依——”

　　尹艾清的声音戛然而止，尹蒙摁灭屏幕挂了电话。

　　心里装的是生意，嘴上却要谈感情，真好笑。

　　一个不得要领的投资客，却满嘴都是爱，太好笑了。

　　可尹蒙笑不出来，眼中一阵阵酸热，她紧紧闭上，颤抖着吸了口气，头抵着墙开始撞。

　　“咚——咚——咚……”

　　生理的疼痛能转移一部分情绪的疼痛，她默默数数，将注意力放在数字的递增上，慢慢地，情绪恢复到可控区间。

　　她还是觉得不舒服。

　　大过年的，想点开心的吧。

　　尹蒙想啊想，想到了孔维堇，然后摸出手机，登上那个许久不曾登录的记录贴，更新了一行字：

　　【他过得很好，真好。】

　　乔霓发来了微信，满屏幕的对不起，文字和表情包，解释说她今天吃饭的时候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妈妈哭得她受不了，她才让妈妈用她的手机打电话过来。

　　不明说，用哭达到目的，这行为方式很尹艾清。

　　尹蒙回了个“嗯”，彻底平静下来。

　　不知站了多久，她往回走，然后意外地看见了孔维堇。他站在一根方柱旁，没有玩手机，没有抽烟，懒懒地靠着，手插在衣兜里，垂头看着地面，羽绒服敞开，里面只穿了件白色的薄打底，不知道是冷是热。

　　基于前两次的“接触”不算愉快，尹蒙也不确定他是个什么情况，想了想，决定装没看见。

　　她埋着头继续向前，一副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周遭的样子。

　　宴会厅的嘈杂越来越清晰，她离孔维堇越来越近，到达临界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离他越来越远。

　　这时——

　　“磕头了？”他突然冒了一句。

　　尹蒙脚步一顿，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又听他说：“初一去给小老太上柱香吧。”语气难得的认真。

　　小老太是孔维堇的奶奶，一个瘦小精干、脾气火爆的老妇人，他们高三毕业那个暑假走的，尹蒙受过她老人家很多照顾。

　　尹蒙看过去，孔维堇摸出了烟盒，垂着眼正在选烟。她想了想，“嗯”道：“我明天去。”

　　“咔哒”一声，孔维堇点了烟，烟头的猩红灭下去，他吐出烟，看着她问：“不是初一上坟吗？”

　　尹蒙顿了顿，“我后天就走了。”

　　孔维堇似乎不意外，点了一下头，“扬城？”

　　“嗯。”

　　尹蒙等了片刻，他没再说话，她就离开了。

　　直到宴席结束，孔维堇都没再出现。

　　宴席结束后，尹蒙被许暖暖叫去送蓝老师。原来蓝老师坐在长辈桌，难怪两桌初中同学都没看见。

　　融城的冬天冷得沤人，蓝老师的手却干燥温暖，像写了板书刚拍掉粉笔灰那样。她握着尹蒙的手，问尹蒙在什么行业，工作是否还得心应手，是否准备在那边定居，等等。尹蒙也一一回答，“在一家互联网小公司打代码”“工作强度有点高，但工资还行，第一年就还完了助学贷款”“应该是准备定居扬城了，在存首付”……蓝老师说，那压力大哦。尹蒙羞赧地点点头。

　　末了，蓝老师笑着问她：“你跟孔维堇那小子，没怎么样了？”

　　尹蒙眨眨眼，装傻充愣地笑。

　　将蓝老师送上出租车，她站在午后的风里，目送出租车朝旧城区的方向驶去，思绪飘得很远。

　　她想起来，以前她和孔维堇还没怎么样的时候，蓝老师把他俩叫到办公室去训话，说他们年纪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责任，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想告诉蓝老师：正是因为责任，他们才没有结果。

　　但十年后的回答并不重要，反正最终结果都一样。

　　——

　　再次见到孔维堇，是翌日一早。

　　尹蒙下榻的酒店是许暖暖定的，她只续了一晚，这天退房，意味着她要拖着行李箱去给孔婆婆上坟。好在乔霓出不来，她不用拿着行李带小丫头逛街。

　　她将行李箱先推出去，取下房卡退出来，关上房门一转身，跟孔维堇打了个照面。他站在两个房间之间的墙边，跟昨天一样的打扮，头发有点乱，眼圈下有青黑，胡子倒是刮得干净。看这样子不像偶遇，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尹蒙没想到会见到他，愣了愣。孔维堇看了看她的行李箱，直接表明来意：“祭拜？一起去吧。”

　　尹蒙犹豫了。她与孔维堇相逢后，总是处于被动状态，两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这几年她习惯了不被别人牵动心绪，不太适应。

　　孔维堇似乎误会了她的迟疑，皱眉道：“不想去？”

　　尹蒙摇摇头，“你不初一再去吗？”

　　孔维堇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笑了一下，“讨厌我？”

　　尹蒙皱了眉，还是耐着性子看向他。她165，看180的他需要抬头，这个角度更显得他盛气凌人。她想，原来昨天的尖锐不是错觉，这就是现在的孔维堇，像是某种应激反应。她吸了口气，平静地问：“不是你讨厌我吗？”

　　孔维堇的薄唇动了动，一面低下头摸烟盒，一面说：“我不知道在哪里买祭祀用品。”

　　他忽略了她的反问，表示默认了。

　　尹蒙抿着唇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同时又觉得疑惑，他也在融城住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孔维堇估计懒得解释，他没摸到打火机，转身进了隔壁房间。

　　原来就住隔壁，看来是许暖暖安排的。尹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孔维堇出来，就说：“那我先下楼吃点早饭。”

　　说完，她推着行李箱离开，差不多快走到电梯口了，身后“嘭”地响了一声大的，行李箱轱辘闷闷地转得飞快，她按下下行键时，孔维堇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

　　“叮——”电梯门像两把银晃晃的大铡刀，分开又啮合，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的沉默。

　　尹蒙穿着硬质的黑色毛呢外套，头发柔顺，脸庞乖软；孔维堇穿着柔软的粉色，五官和神色却透着冷冽。

　　两个人都没有主动说话，直到尹蒙与“镜中”的孔维堇视线相交。

　　尹蒙先前一直看着电梯门缝来避免尴尬，无意间扫过孔维堇的脸，却发现他在看镜子里的自己，目光直白。她晃了一下神，以为自己看岔了，又看回去，果然，他垂着眼根本没看镜子。

　　她大胆了些，盯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适合笑的脸。眼睛大眼皮薄，淡淡的卧蚕，唇薄，两瓣唇的裂缝长，嘴角尖尖，微翘，笑起来有两个角，让人看了忍不住跟着开心。

　　就像在初夏的清晨，薄雾朦胧，你走在茂茂发发的榕树下，暖阳斜斜地投到脸上，清爽，温热，微风捎来某种花果香味。

　　“叮”地一声，电梯到一楼了，尹蒙回过神来。这时孔维堇一抬眼，对上了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偷看啊。”他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尹蒙：“……”

　　电梯门开了，他摁住开门键，又问：“看够了吗？”说着，那张脸上浮现出尹蒙熟悉的笑来。

　　尹蒙却开心不起来，只是心跳莫名有些快，她应该不甘示弱地回答他，“早就看腻了。”但什么都没说，拉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办理好退房手续，两人站在酒店门口。昨天还艳阳高照，今天就阴成了灰色。尹蒙看了眼对面的餐馆，视线定在一家热气袅袅的面馆。

　　孔维堇忽然清了清嗓子，说：“去见我奶奶之前，需要明确一件事情。”

　　尹蒙边走边看路，“嗯？什么事情？”

　　孔维堇走在她旁边，“关于你要对我负责的事情。”

　　“嗯？负责？”尹蒙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琢磨了一下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或者会错了意。

　　孔维堇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对。”

　　尹蒙慢下来，慢吞吞地问：“……什么责？”

　　“你甩了我，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影响，导致我这个当代达芬奇误入歧途——”

　　“嚓——”尹蒙急急刹停脚步，疑惑地蹙起眉，“误入歧途？”

　　“没错。”孔维堇也停了下来，侧过身来看着她，似笑非笑。

　　尹蒙望着他想了想，斟词酌句地问：“对你们搞艺术的来讲，衣食无忧，可以肆意追求自己理想的，嗯，成功生活，你管这叫误入歧途？”

　　孔维堇笑了一下，“都听到了。”这句话等同于，“我知道你昨天在背后偷听。”

　　不等尹蒙说什么，他干脆道：“假的。”

　　？？？

　　尹蒙的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孔维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都是我编的，那不是你想让我过的生活吗？见着你了，我就那么说了。”

　　“开什么玩笑，”尹蒙牵了牵嘴角，“阿堇，这一点都不好笑。”

　　孔维堇似乎被“阿堇”两个字给抽了一下，脸色沉了沉，目光黑压压的像要把她吸进去。他说：“被你甩了，我太受打击，回到学校浑浑噩噩，跟人干了架，干脆退学了，反正什么都没有意义。然后就在家啃老，爸妈嫌弃得要死，让我明年滚出来。”

　　尹蒙越听越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你现在这些话才更像瞎编，你知道的吧？”

　　他移开眼，“你就说负责不负责吧。”

　　尹蒙：“……”

　　接着，她听见了一句不讲理，不，堪称是不要脸的诬告——

　　“否则，你把小老太的宝贝孙子害成这样，还有脸给她上香？”

　　尹蒙突然想笑，就笑了，但只嘴角都没扯起来，又落了下去。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目锋利的男人，猛然意识到，他不要脸是真的，要她负责，也是来真的。

　　责任。

　　对于十五年前的他来说太沉重，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