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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和卓三更天下值,才睡了半晌,被人粗鲁地推起来,她恼了,“作甚么?!“

      那人委委屈屈地说:“是你侄女,马佳主子那边的三妞在外面等你呢。”

      和卓只得咽了这口气,所幸夏天衣服轻薄,她披了衣裳出来,见乌希哈一身白袍独个儿坐在水井沿边,见了她,幽幽说一句:“姑姑来了。”
      和卓心道你这是半夜扮鬼来着,“跟你说了不必来寻我,你想得事儿怎么能成呢?”她四下打量无人,小小声对她说:“进宫里都是奔前程,怎么就你往后缩?太妃主子那能有马佳主子这儿好?如今是叫着小福晋,等以后小主子长大了,封妃做主不是指日可待?你做个妃主儿身边的大宫女,怎不堪配个侍卫?”
      她不说还好,一说了乌希哈更抖作筛糠,一张脸儿惨白无色:“要不,要不我出宫吧,姑,我待不下去了……”

      和卓心头暗恨,这个侄女和自己一起进宫,生得是个水灵灵的美人胚子,偏胆子小,自打仁孝皇后去了,她生了一场大病,时时念着出宫的念头。

      “宫里处处要人!如今连蒙古新妃带来的使女都叫回了,只有咱们的好处没有坏处啊,马佳主子又受宠,你到底中了哪门子邪非要走?难道谁欺负你了?”

      “没有—”乌希哈已带了哭腔,“我只是害怕—姑姑—我想过法子了,便是偷几件主子的首饰——”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檐下的晨鸟都惊飞了,和卓薅住乌希哈的脖领子,从牙根儿里挤出话:“找死也别拖着别人,你不想在宫里待着我还要待呢,手脚不干净的名声留下,你在家就能活了?做梦!”

      乌希哈让打蒙了,和卓大步流星离开,她无力滑落,一屁股坐在井边地青石板上。

      怎么办?

      乌希哈不是没想到和卓的态度,可她也是没有法子——

      她毕竟是一个现代人。

      在成为钟粹宫的宫女三妞之前,乌希哈是乾西三所的女学生,是去年年初进宫来的上三旗包衣,包衣入选后拣模样好规矩好的给掖庭主位随宫,主子爷亲政这些年,逐渐将过去太妃们的从家里带来的使女也换成了出身清白的官女子。

      官女子经过了小选入宫,要学几个月规矩,怎么坐,怎么站,怎么打帘子,怎么给主子泡茶打千儿喂牌,总之是伺候人的,不光学怎么伺候女主子,也学怎么伺候男主子。

      乌希哈的规矩学得不错,要不也不会早早定下送到最得宠的马佳主子这儿。
      可就在来马佳主子跟前儿一个月,坤宁宫出缺一个小厨房烧水的,姥姥来挑了她。

      彼时皇后已怀胎九月,几乎不饮茶了,只喝些□□。这时给小厨房换人其实很不寻常。

      那时和卓已经去了承乾宫董福晋处,乌希哈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看谁都像害小皇子的奸细,每天睡前求佛祖保佑皇后娘娘顺利生产,大小哪个不好,项上人头都难保。

      五月初三,春风拂面,早膳时分娘娘便发动,乌希哈饭都来不及吃就跟着姥姥守着灶间烧水,一壶一壶热水拿进去,一盆一盆血水抬回来。

      打从入宫来,她只远远望过一次皇后的背影,只记得那人身上绸缎金红交错,身后乌压压一群宫人太监。

      姥姥一边烧水,一边流眼泪,东暖阁那头叫嚷喧哗此起彼伏,角房灶间却冷寂得只剩火焰熊熊,所幸没到晌午,小皇子下生了。
      姥姥终于松了一口大气,扒了一口点心,强笑道:“好孩子,我算没连累了你。“
      乌希哈也觉死里逃生,“姥姥别说这话。”

      这厢烧水便无前头要得急切,可来拿水的人表情更不对了,比之前更凄楚,惶惶然如大难临头。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东暖阁里爆发出一声大叫,哭声喊声山呼海啸。

      灶间冲进来一个鹭鸶补子的太医并两个小太监,浑不似外面躁乱,一个唱名,一个从苏拉手里药箱拿备料。乌希哈愣在当场,姥姥没慌神,说道:“参汤是早熬了的,给堂官备着下方子。”

      那鹭鸶补子的太医一捋长须:“我家二百年悬壶,还要你一个小小奴婢指手画脚?”

      “高丽参二钱,加红枣五枚。“

      “童子尿,湿料一份。”

      “仔细着,别着急。“

      ……外面的嚎啕不绝于耳,太医拿出一份漆盒保管的童子尿,乌希哈整个人都木了,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感受不到,茫然地计算那盏参汤里含有多少尿液。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啊?

      到底是,什么……

      乌希哈擦擦眼泪,慢慢沿着东二长街往钟粹宫去,来时夜还黑着,路上也无甚人,宫女是三班倒,不当值时住在宫外,只有得宠的随宫宫人才住在围房里。

      红墙里的天渐渐显出白来,月亮上的坑坑洼洼也更加单薄,东二这条街是管出的,早上运恭桶便从这儿走,走膳则从东一或者绕一圈儿进横巷。那些最低的太监苏拉就拎着抬着举着各色物件儿陆续出来,偶尔也有宫女结伴而行。

      前头有钟粹宫的小内监认识她,躬身做礼,这些小内监有的还不到十岁,多是贫苦人家卖与牙行的,年纪稍长些,才在宫人闲语中了解自己的命运。
      她心知脸上必落了痕迹,拿手心搓热狠狠擦了擦另一边脸蛋,才拐进大成右门里头,已有太监在洒扫了。

      心里越怕,越不能带出来。
      乌希哈是真想出宫,可除了和卓,她在宫里无一人敢信。
      和卓是乌希哈的姑姑,祖上一个根儿上传来的,就算乌希哈这副壳子里换了芯,还是发自内心地信任她。。

      围房最好的位置都叫宫女占着,然后是才是大太监,但马佳福晋跟前儿第一人是位从家里带来的姥姥,名字里有一个青字,就称一句青姥姥。

      乌希哈深吸一口气,小声道了句打扰,等了几息才打帘子进来,见一个容长脸儿,二十多岁,细眉细眼的宫女对着镜子扎辫子。

      “你来得倒早,少说还得半个时辰呢。”

      “也无甚作得。“乌希哈借机照照镜子,那宫女便笑道:”你这是六月里让风皴了不成?快拿我的脂粉遮一遮。“

      宫里待久了,哪个人不是心明眼亮呢?
      乌希哈才来几天,又年轻爱素着脸,她连连道谢,却不大会用这种脂粉。

      “你这傻妮子,“宫女儿笑道,“你快来帮我把这辫梢绑上,我来给你匀。”

      为了礼仪,新入宫的官女子日日要学盘头,先帝爷那会儿的宫嫔梳个辫子就得了,连太后都只盘辫呢,现在的宫嫔却都要盘好拿手巾子包上,学汉人发式。

      “你这手艺真是好,比青姥姥扎的还整齐好看,辫梢也系得花哨,我往后可得和你学一学。”

      “是吉祥姐姐生得好。”

      青姥姥一到典仪就会给马佳福晋盘发,福晋掉发极严重,梳那样紧绷绷露额头的发型怎么会好看呢

      “主子今天起得早,刚叫膳,一会儿你去备水,我来沏茶吧。”

      乌希哈不想露头,忙不迭答应,吉祥好笑地瞥她一眼,戴上个不显眼的银镯子。

      宫里有姥姥这样的第一得意人,也就有吉祥这样的二宫女,在马佳福晋住的东配殿繁荫深处,吉祥管茶果,和管布膳的平安,管首饰的多寿三足鼎立。多寿本来也是马佳主子带来的,大概久居姥姥之下,不是个厉害性子,平安和吉祥也是依着她的名字取的。

      虽然乌希哈有名字,但有名有号的宫人都是主子给取的,不在主子眼前儿的宫人,只大妞二妞三妞浑叫着,反正你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名字有什么用呢?

      乌希哈就是马佳福晋跟前的三妞。

      天大亮,吉祥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乌希哈坐上锅,打着哈欠等接班儿。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一阵斥骂带旋风卷进了小围房,“三妞?!”

      乌希哈也不知道来得是谁,立刻就跪下了,“在!”

      “是你给吉祥梳得头?”

      “……是,吉祥姐姐看我在头所学得还没忘,用我一次。”

      “是你给她戴的瑞鹤抱春?宫中素服未下,你倒好大胆子?!”

      乌希哈立时道:“姥姥!我没有,也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来人正是马佳福晋的奶母,平时被称作青姥姥的,她鼻子里“哼”一声,“谅不是你,要是有能耐,也不至于做个沏茶的。”

      便又如旋风似地出去了。

      乌希哈确认屋里没人了,才缓缓抬头,黄铜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涕泪横流的孩儿面,这张脸,这具身体,也不过十三四岁,却要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起居,到处给人磕头,赔罪,谁都能欺辱。

      她本来以为大行皇后去后,茶房,太医,乃至于烧水的,这一帮人都要殉葬。不想去年主子爷才废除奴婢殉葬,正是要清正纲纪的时候。

      可捡来的命真是不值钱啊。

      乌希哈等了一会儿,算得时间该上茶了,而吉祥肯定出了岔子,她便拿备用的茶具沏了天池茶。

      果然,吉祥跪在玉兰树跟前,垂头丧气。

      这应该是没甚么事,乌希哈心下稍安,端着一应器具进了明间。

      明间就是开门那个屋子,一组房子里最大最规整那个,明间炕上升宝座,两侧各有摆设。

      主子领着刚满两岁的三格格在西次间吃米粥,姥姥和格格的奶母像两尊大佛似的站在后头,一个穿打条儿袍子的宫女跪在一侧。

      乌希哈小心再小心地把茶盘放在空了一半儿的八仙桌上,还是磕哒了一声。

      “请福晋用茶。今天沏的是天池茶。”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来,再吃一口,就一口……”

      福晋不发话,她就继续跪着,等三格格吃完了半碗粥两口肉松,福晋才说:“三妞是吧,抬头我瞧瞧。”

      宫里主子叫抬头,是眼睛看地板,脸扬起来,不能直视主子。

      “谁给你上的粉啊,跟个小花猫似的。”

      “奴婢……自己上的。”

      “以为你只会沏茶,结果梳头梳得好,以为你会插戴,结果连粉都不会擦,你还会什么呀?”

      “奴婢只会姑姑教的那些,家里也不曾有人高位,贵人爱用的,奴婢都不会。”

      “我说呢,你一来围房,就像躲耗子洞里似的。”她斜眼一搭,“说说吧,今早上去干嘛了?”

      乌希哈没想到这就暴露了,打了两个磕巴:“我,我去找姑姑,我亲姑姑在承乾宫当值。”

      马佳福晋一惊,还有这出儿?和姥姥合一眼,“承乾宫?”

      “我姑姑,在承乾宫董福晋那,昨个儿下值,我……”

      “说——”

      “我害怕……”乌希哈急出泪来,“我在宫里害怕……”

      “我想家……”

      不知跪了多久,就在她想会不会被马佳福晋赶出去时,裙裾交错作响,福晋过来拉起了她,用对三格格的语气,“别怕,我知道了。”

      乌希哈惊讶得抬头,撞进一双明亮的杏眼里。

      马佳福晋生得极明艳,浅浅一笑,“你第一天来时,我看你生得模样就小,果然还是个孩子心性。谁进宫不怕呢?天家威严,规矩又这么多。”

      侍立一旁的姥姥明显不赞同地皱皱眉,马佳福晋只是挥挥手,让乌希哈下去了。

      乌希哈跨过门槛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位盛宠,有骄横之名的马佳福晋阖眼坐在桌旁,显得冷寂枯槁。

      马佳福晋久久未言语,她忘了上一次想家是什么时候。

      自打母亲去了,父亲带着继妻回了老家,就算是生育也没有亲近人能来看看她。

      宫里日子简单,生,怀了生,死,再怀,再生。

      她第一次怀承瑞的时候,多高兴啊,每个人都那么高兴,伯母和母亲来宫里看自己。

      那是爷的第一个孩子。

      才三岁半,一场烧没过去,孩子咳得像肚子里有个风箱。
      就没了。

      小孩子站不住,是正常的。人人都这么说。

      可赛因察浑也站不住,为了孩子好,她把孩子送给太皇太后养,心里想得猫挠一样也得忍着。刚到了三岁,孩子也不知道让什么吓着了,在怀里就直抽抽。

      她和太皇太后一起哭,太皇太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说是自己没养好孩子,大病了一场。

      她怪不了谁,可多累啊,哭也累。

      她老觉得宫里是不是有什么鬼魂作祟,从来不敢自己一个人睡。有一次睡迷了在皇上身边做噩梦,给皇上打醒了。

      长华落地,声音就跟小猫叫一样儿,她便心知留不住。

      这回没人进宫看自己了。是不是他们也觉得是我没福气?留不住孩子,可宫里哪个有福气?十个孩子里死了八个,哪个有福气?

      她开始见天地掉头发,枕头上,地上,炕上,一洗就是一大把。

      “姥姥,是明天吧?”

      姥姥呼吸一滞,道:“是,明天是长华阿哥月祭。”

      “真不是好日子。”

      一滴清泪倏然滑过宫妃光滑的面颊,她轻轻抚摸自己依然隆起的小腹,“我连为他做一场法事都不能。”
      “阿哥会有法事的,主子爷一定记着呢。”姥姥肯定道。

      “还要多久……”她喃喃自语,“宫里的孩子……我还要生多久……”

      夜深人静时,乌希哈能听到隔壁吉祥因受刑痛苦地呻吟。她在背阴处跪了四个时辰,回来时站都站不住。
      这事儿其实就是多寿给吉祥下的一个套儿,一个多么浅显的陷阱,多寿夸吉祥好看,把作势要簪上的瑞鹤抱春银簪送给吉祥戴,吉祥得意忘形,忘了仍在大行皇后丧期,被发现后她又推说是乌希哈给她簪上的,无非是觉得她人小力薄好欺负。

      多寿是福晋家里带来的,情分自不同旁人,比吉祥更具姿色,尤其是肤若凝脂,早上见她给主子钗戴,一只纤纤玉手在珠宝堆里摸索,真是莹莹生宝光。
      吉祥在玉兰树底下跪了两个时辰,多寿在屋里像没受波及一样。

      当天还是平安带着乌希哈并两个苏拉小子去提晚晌的茶果。

      平安出了宫门便说:“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丹旐还没落呢,主子爷也不来后头啊,什么东西,哼。”

      丹旐,就是魂幡,满人的幡是红色的,坤宁宫外头打着一条极长的赤红织金九凤绮,偶见晚间风起,乌希哈远远看着,觉得在坤宁宫灶间烧水的日子仿佛一场梦。

      现在又何尝不似一场梦呢?

      “鸡蛋印子一品,蜂蜜印子一品,匙子饽饽红糕一品,白吗,糕一品……”

      远远便听得唱膳太监大嗓门儿,说起来,太监们倒不似后世传说那般声音尖细,尤其是膳房茶房唱膳的,厨子们也都是正常男人。

      而各宫的普通太监多是小儿,往往要蹉跎几十年才能当上首领太监,钟粹宫的首领太监王得路在里面算是年轻些的,看着面白无须的一个人精子。

      茶膳房在一块儿,中和殿东围房那一排,真不知道要是大臣们早朝路过,腹中空空闻得飘香是个什么滋味儿。

      平安和乌希哈一进来,立刻有苏拉太监围上来看腰牌问要膳,马佳福晋对膳食没什么过高要求,但三格格却已尝到了甜头。

      “要一品玉露春,一品苏泥额芬白糕,再来一品果子粥,小主子胃口好,有香水梨再来一盘子,剩下的你们看着拿罢。”

      马佳福晋和三格格的份例是现在后宫里最多的,皇后大行,延禧宫阿哥又养在宫外,四格格还小,五格格更是刚满月,吃奶不吃饭的,份例转给奶母去了。

      有苏拉太监瞧乌希哈眼生,便问:“不知是哪位姐姐?。”

      平安并不搭茬,乌希哈硬着头皮说:“我是……”

      “是我妹子。”和卓从远处来,招手道:“董福晋叫备的西瓜呢?”

      “原来是青果姐姐的妹妹,真是好人品,我这就去给您拿。”

      平安拿眼眯了眯来人,没好气儿地指点:“以后啊,恐怕你才是吉祥,吉祥才是三妞呢,冷板凳还没坐够啊?”

      除却点的那些,膳房又给添了好几种糕点,还有井里湃好的瓜果,并两罐不同口味的□□。

      临走了和卓狠狠瞪了一眼乌希哈,倒叫平安笑个不停。

      钟粹宫门口站了两排跟着陛下的郎卫,平安赶紧叫几人进屋子,和乌希哈一并端了食盒站在殿外。

      食盒不到主子眼前不能打开,帘子不是主子叫不能打开,只能在殿外站定了。

      可里面装着五六道糕点并鲜果的漆制食盒,坠得乌希哈手臂都要不是自己的了,夏日炎热,就算是日头西下,也能热得人汗珠子结在眉毛上,滴进脖子里。

      乌希哈发疯了似得想到,屋里也这么热,马佳主子又不曾用冰,这半晌没声,俩人难道办事呢?这么热还办事啊?

      他确实不是来办事的。

      乌希哈看见一抹黄伸手出来,就扑通跪在青石板上了,跪得再扑通也没忘了护住食盒。

      那是一双黑色的靴子,簇新的,没怎么沾过土,可能也没洗刷过,气定神闲,脚跟先着地,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

      “别送了,怪热的,晚些让他们给你送冰来。“

      那是一把清亮到有些奶气的男声,比唱膳太监更文气,好像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男同学。

      是这样吗?

      额头上的汗凝成水珠落在青石板上,瞬间就被吸收,变成了一道深青色的水渍。

      新鲜的西瓜一切两半儿不得久搁,一份儿大的切了给屋里现吃,一份收拾了给三格格吃。

      纵然百年,西瓜的香气从没变过,清凉的,井里湃过的,稍微有些金属味的甜香,是乌希哈记忆中夏天的味道。

      她幼时跟着爷爷奶奶住,老家屋后有两架葡萄,夏秋之际的夜里躺在底下,六毛钱一斤的西瓜可以尽情吃到肚圆。

      挖了籽,切成适合孩子吃的大小,乌希哈将这一碗呈上来。

      三格格吃饽饽也不安分,抓了半块儿白糕噎住了,一时人仰马翻,福晋拍背,平安倒水,好容易才咳了出来。

      马佳福晋刚消下去的红眼圈儿又给惹起来:“叫你别吃你偏吃,拿下去,往后一年不许格格见这点心了!”

      三格格用了水,想是咳得狠了恹恹地不爱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瞭着桌上那一碗西瓜。

      福晋狠吃了两块儿西瓜,拿指头点点三格格,“嘴馋!”

      只肯给她吃四小块儿,看孩子不称意,又给喝了两口西瓜汁子才算完。

      余下的点心分别给了宫女太监两碟子,乌希哈又去收拾带回来的奶饽饽,茶叶等物什。

      等她终于有时间在围房里坐下,桌上摆着半块儿白糕,一块儿鸡蛋印子。

      还有一份儿热败了,红通通,蔫了的西瓜。

      她几乎能想到平安一边把西瓜放下,一边挤兑她:

      “眼皮子浅的,瞧你看个西瓜眼睛都不转了。”

      日子比乌希哈想象中更加平静,多寿未受罚,却连屋子都不出了,无事便只给福晋做针线,而吉祥,如平安所说,坐上了茶果间的冷板凳。

      马佳福晋给乌希哈取了个新名字,叫多福。

      乌希哈不知道哪个名字更难听些,无论是多福还是三妞,都让她在自我介绍时难以启齿。

      这天早上,乌希哈还没从他坦出来,就闻到空气中的烧灼味道。

      遥遥看到宫中浓烟滚滚,连红墙都在掩映中都褪了色,城阙如何高耸,不及尘灰直上天听。走得越近,越听见僧侣喇嘛低沉的佛号,如山浪峰涛,摄人心神,有小内监不断在路口设祭处烧纸钱,神色悲苦,口中嚎着主子娘娘,一边将金银纸粿子从包袱皮里拨出来。

      烟雾缭绕,连近前的人都看不清,远处几十个面目模糊的宫人身着粗布,被一伙郎卫簇拥着往宫门走去。

      那是为大行皇后服丧的宫人。

      乌希哈不由得驻足,呆呆地望着,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袖管。姥姥临走时对她说,这事儿销了档的,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曾经在坤宁宫小厨房做过事。

      她低下头,灰溜溜地沿着红墙根儿走,在心中念着谁也别看我,谁也别看我。

      忽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兵马直冲而来,喊着“兵报!”。成服举哀的人群四散溃逃,有个小内侍慌不择路撞到乌希哈眼前,一边提鞋一边告饶。

      “姐姐息怒,姐姐息怒!”未及乌希哈答,他就被郎卫扯了回去。电光火石之间,乌希哈的疑问扼在咽喉里。

      他认出我了吗?

      就在乌希哈跌跌撞撞沿着长街往钟粹宫去时,马佳福晋一行人也朝着太和门出发了。

      马佳福晋仍着素服,梳一个包头,露出苍白娇媚的一张脸蛋儿来,她走两步便喘:“早上天便如此热。“

      青姥姥知是她月子本来就没坐好,身子虚,今日上午做礼吃不得汤水,饽饽不好克化才至如此,从腰间荷包里变出一包金衣祛暑丸来,“主子用些吧。

      哪知她自嘲一笑:“姥姥,我吃什么都没用,满心里念着我的儿子女儿罢了。”

      “哈季兰!”青姥姥急忙忙道,“多的话不要说!”

      她敛了笑,却得意起来:“姥姥,你看,是我更胜一筹,对不对?”

      更胜一筹,要从遥远的十年前说起,帝后大婚时,出身马佳氏的哈季兰和其他几个人已住在宫里了。

      “哈季兰,慢点跑。”
      “哈季兰,不要乱走。”
      “哈季兰,那不是你一个人的。”

      宫中的一切都是有规矩的。
      宫中的一切都需要分享。
      宫中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包括子嗣,就算是从自己肚子里挤出来的一块儿胎盘,也有它该去的去处。

      十四岁的孩子已经懂了很多,高下,身份,尊卑,却还不懂得什么是天注定。元后之位注定是在赫舍里家和钮祜禄家之间出一个,纵然哈季兰是最美最漂亮那一个,也是个配菜。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皇帝,和自己一样,只是个充大人的孩子罢了。

      而今天的皇帝,是为自己的爱妻服素的青年男子,虽然看不见脸,可从他的背影,从没系好的发辫,从他一步踉跄,哈季兰也能感受到重创。

      她的心似乎空了一块儿,说不出来。

      皇帝低着头,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又为皇后上一注香。

      他哭了?他会为她哭吗?

      哈季兰嘴里干巴巴的,一阵阵酸往上涌,她紧紧扣着姥姥的手臂。

      她明白,不是她胜一筹,哪有人胜一筹?

      大臣念起诏来,哈季兰已觉得头昏脑胀,只听得什么“正位中宫”,什么“母仪备美”,什么“难忘十载”,便眼前漆黑一头栽了下去。

      自打马佳福晋被软轿抬回来,钟粹宫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遇。

      一开始是茶房膳房的奴才拖沓敷衍,乌希哈挤破脑袋也拿不到一盘玉露霜,然后是陛下身边的崔太监请三格格回兆祥所。

      皇子皇女幼时一概要归兆祥所照顾,前些日子惦念着长华阿哥没了,怕马佳主子太伤心了才搬过来住些日子。

      乌希哈本以为马佳主子多少会阻拦一下,可她只是坐在西边的炕上,道一声好,紧紧地抱住三格格,在格格的小脸上印一个吻,由着崔太监抱走嚎啕大哭的女儿。

      这宫里再冷,怎么赶得上年轻的母亲心中之冷呢?

      崔太监是个四十岁上下面白无须的瘦子,脸上带三分笑:“陛下说福晋的冰一直用到夏末呢,奴才在此先恭喜娘娘了。”

      他抬头时和马佳福晋对视了一眼。

      马佳福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嘲讽的笑容来,崔太监顿时涨红了脸。

      “谢谢你。“马佳福晋垂下眼帘,叫乌希哈送客了。

      乌希哈没明白,这俩人打得什么眉眼官司,是平安后来给她解了惑。

      “用冰不在小福晋份例里,马佳主子虽然咱们都尊称一句福晋,可这么多年都是小福晋的份例,没看能拿来使唤的官女子也是只有三个,这是说陛下没生福晋的气,还要提待遇,不过是暂时地压一压罢了。“

      “崔太监这人根儿没了心不静,你以后见了少搭理他。“平安打个哈欠,在他坦里又翻个身,说道:“不过你真是好运道,竟然能排到两人的小他坦,我这么多年了还在睡大通铺呢。”

      乌希哈深深吸一口新枕头的荞麦香味,说:“什么好运道,都是银子好运道。”
      她只是无法忍耐吉祥日复一日的斜眼打量,下值回来时吉祥和同屋的人意有所指的窃窃私语。包袱里的散碎银子眼见朝不保夕,她不敢再放在大他坦的公共柜子了。

      钟粹宫里变得静悄悄,除却偶尔打帘子告罪的声音,连人说话的声儿都没有,马佳福晋不停地缝给三格格的肚兜,小衣服小鞋子,和多寿比赛似的做绣活儿。平安和乌希哈都是手比脚还笨的,倒是偷了不少懒。

      等到陛下腾出空来看马佳福晋,已经是七月中旬的事儿了。

      这一次乌希哈仍然是只看到靴子,和一截蓝色的裤腿子。

      马佳福晋一开始只是哭,泪珠子不要钱似的,砸在自己还没绣好的绷子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皇帝脚边,小手轻轻地搭在他腿上。

      “爷,我不是有意的。“她小小声地哀求,”爷,你理理我嘛。“

      皇帝还是不讲话,伸手抚了抚她额边一绺头发,心猿意马起来。

      马佳福晋便抱在他的腿上,胸前压着他膝盖,拉着他襟前一串朝珠,泪眼汪汪地求他怜惜。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了节奏性的律动,使女都避了出去,只青姥姥一个守着门,乌希哈在灶上看着水,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哈欠。

      妃嫔的床其实很小,马佳福晋把脸藏在皇帝胳膊底下,贪婪地呼吸着男人身上的汗味,她知道,皇上一定是心情大好,才在钟粹宫里幸了她。

      前线战事吃紧,后宫自然有所耳闻,妃嫔与外朝信息不畅,可宫道上打扫马粪的太监又不是瞎子。

      两个人汗津津黏糊糊贴在一块儿,皇帝有些不耐烦地把她从腋下捞出来,省得像个出气的小炉子似的,看着这张眉目如画,面带潮红的小脸,他脑海中闪过一张沟壑丛生的老脸,是马佳福晋的伯父图海。

      过些天祭汉人的孔圣,不如就叫他去吧。

      “这些天有人给你脸色看了?”

      马佳福晋摇摇头,就算有,只要皇帝来,就不会再有。

      殿内被翻红浪,乌希哈盯着滚了第五次的水壶心想,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皇帝是个有爱恨嗔痴的活人,后宫里有冷暖自知的妃嫔,肮脏又可怜的太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宫女。

      为什么是我穿越了?

      我不想啊。

      她闭上双眼痛苦地想,不,我不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皇帝一声叫水,乌希哈和青姥姥端着调和的水温进去,临进去前,青姥姥斜睨她一眼:“你记得放下东西就出来。”

      乌希哈谨遵口令,目不斜视,放下盆就走,仔细盯着自己的脚下,地毯,和一双绣了金线祥云的黑色靴子。

      是他的脚。

      跨过这只因主人情急甩飞了的靴子,一股强烈的愤怒摄住了她。

      从今往后,情感,欲望和权力,都要系在这个人身上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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