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68、Coffee in（一）

　　杨絮柳的加入为办公室注入了新的活力。每到休息时间总会有一群男同事拎着水杯恰好“路过”她身边，借打水之名聊上几句，沉寂的办公室因此重焕生机。
　　女同事这边显然对杨絮柳的美丽并不买账。有时打印区的订书机没钉子了，杨絮柳想借个订书机，大家会默默把桌面的办公用品塞进抽屉里，装作没有的样子。更有甚者在杨絮柳传达开会通知的时候装作没听见，再将责任推给杨絮柳，害她挨了好几次骂。
　　这份实习接触不到核心业务，反倒憋了一肚子气，周璟也不知道杨絮柳图什么。
　　“还是咱们周璟好，朴素又实在。”沉默寡言的周璟一下成了女同事间的香饽饽，大家纷纷赞扬周璟的“低调”、“接地气”。
　　周璟也不知道这样的夸赞算不算夸赞。她想大概是因为自己能力不突出，相貌也不出挑，对办公室的女孩构不成威胁。
　　换句话说她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做不了什么”才被认可。这算不是一种反向引导和变相打压呢？
　　一时间，周璟竟被迫卷入飓风中心，与杨絮柳成为了共同“受害人”。

　　“你总看向我，是觉得羡慕吗？”不知什么时候，杨絮柳突然靠在周璟耳边说。奇异的香水味再度将周璟包围，说来也怪，竟没了初见般那股刺鼻味。
　　“与其说羡慕，不如说我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你这样的人。”周璟回答。
　　“意外的坦率呢。”杨絮柳笑道，“比起对自己的心情遮遮掩掩，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我更喜欢你这样有什么说什么。”
　　“那我能提个建议吗？”
　　“你说。”
　　“如果你想留下来，还是不要太过张扬到处树敌为好。”周璟奉劝道，“取悦了男同事，惹怒了女同事，在办公室这个环境里算不上明智。”
　　杨絮柳当时虽然没说什么，第二天却把粉裙子换成了黑白通勤装，求人帮忙的语气也软了下来，一副“我是认真的”态势。
　　周璟觉得，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杨絮柳。

　　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周璟接到了储铃打来的电话。
　　“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吗？”储铃的声音干涩，听起来显得很疲惫。
　　“我很好。你的嗓子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和所里的人闹了些不愉快，吵得我嗓子都哑了。”
　　“怎么到吵架的地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跟同事撕破脸以后会很尴尬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撕破脸算什么，没打起来就不错了。别担心，我正考虑换个环境生活。”
　　“你打算跳槽？”
　　“是这个意思没错。如果继续待在这个律所，恐怕我渐渐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律师了。”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呢？”
　　“还记得邹锦吗，那个站在天台要求父母离婚的妹妹。目睹她的事给了我太多震撼，我逐渐意识到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有太多默默承受暴力的女性。我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她们，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
　　“这真是个伟大的志向。”
　　“别提了，出了校门我才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比马里亚纳海沟还大。能不能保持初心就成了绝世难题。”

　　“对了，迟老师回来找你了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有种预感他会回来找你的。”
　　“这又是哪来的预感？我听别人说他早已把过去抛在脑后，开始了新生活。”
　　“也就是说你还在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偶然，只是偶然听到的。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执著于过去，对以前发生的事念念不忘。”
　　“是是是，只有我是‘活在过去的人’，你们都‘向前看’了好不好？”
　　“那你呢，池岷有没有联络你？”
　　“为什么这样问？”
　　“我也有预感他会回来找你的。”
　　“他也已经把过去抛在脑后，开始他的新生活了。”周璟如法炮制。
　　“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储铃叹息道，“你会觉得可惜吗，失去池岷这样的朋友。”
　　“当然可惜，但他的去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而且我现在有许屹了，人不能那么贪心。”
　　“你们又没结婚，三心二意也不犯法。再说了，古有‘三妻四妾’，你有‘三夫四什么’也没什么。奇了怪了，这男小妾怎么没有对应的词？就‘一个立一个男’吧，你懂我的意思。”储铃当场造起字来。
　　“你说过你和许屹的性格差异很大。许屹甚至没成为你的朋友，也没被你的朋友认可过。我不理解无法成为朋友的人怎么会成为恋人。”
　　“也许正是因为没被定格在朋友的位置才能成为恋人吧。不被其他关系束缚，也就不需要担忧关系的转换。”周璟答道。

　　难得的正点下班，周璟简单收拾了一会儿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早点回去。
　　走到公司门口，周璟看到许屹和杨絮柳并排站在一起，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很是熟稔。眼见周璟走过来，杨絮柳故意靠在许屹肩上跟对方说起悄悄话来，就像在宣告“我和他比你更亲近”。
　　可怕的是，周璟看到他们在一起的瞬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她只是在心底轻叹了一声：终于——
　　终于还是发生了。
　　像她小时候看到父亲身边站着个女人时那样。
　　她静静看那女人和父亲调笑，笑着笑着，女人波浪般起伏的酒红色头发滑落到父亲肩膀上。
　　然后父亲扶了扶镜框，中指停留在鼻梁上方。
　　和许屹的动作一模一样。
　　仿佛摄像机从未阖上似的，以女人的影像为起点，以杨絮柳的面庞为终点，二者精确地重合在一起，在周璟眼前重现，好似一场宿命般的轮回。

　　如果此刻能凭空消失就好了，周璟想。她飞速地扭过头，企图从另一侧绕道而行。
　　“小璟。”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皮鞋踏在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许屹正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你下班了？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啊。”许屹在身后说。
　　周璟转过身，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比小时候更显贵气了。
　　“怎么了？你还能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了？ ”
　　“你吃醋了？”许屹似乎很高兴。
　　“没有。”
　　“还说没吃醋，你脸都红了。”
　　“太阳太大，晒红的。”
　　“这是在室内，哪来的太阳？”许屹笑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导师的女儿，也是我的学妹，杨絮柳。”
　　“我当然知道她，我们在一个部门共事。”
　　“那就更好了，大家互相关照，相处起来也容易些。”许屹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陡然响起。
　　“抱歉，我去接个电话。”许屹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如果我说我喜欢许屹你会把他让给我吗？”杨絮柳突然发问。
　　“我不知道。”周璟如实回答。
　　“要么就让，要么就不让，怎么还有不知道这种说法？”
　　“许屹是自由的个体，他有权选择喜欢谁不喜欢谁。如果你们情投意合，自然会走到一起，我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说出‘不知道’这么潇洒，轻易就断了执念。”
　　“这不过是句挑衅的话，你怎么还这么认真回答？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傻？”
　　周璟看着杨絮柳的眼睛，没再说话。她在思考杨絮柳的反问究竟是想说明什么。
　　“放心，许屹不是我的菜。我们要真有什么，大学四年有的是时间，犯不着等到现在。”
　　明明是在解释，却用着最满不在乎的语气，周璟不知道杨絮柳为什么这么别扭。
　　“跟我去个地方。”杨絮柳一把拉过周璟，走出了大门。
　　“那许屹……”
　　“待会儿再发个消息告诉他就行了，就说我们饿了去吃饭了。”
　　真是奇怪的借口，周璟想。肚子饿是什么天大的事吗？

　　“就是这里，我的世外桃源。”
　　这是一间由住房改造的咖啡屋。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住房没什么区别，但窗外挂了扇原木色的招牌Coffee in，磨砂玻璃映着模糊的橘光，隐约透出一股温馨的氛围。
　　周璟被那晃动的橘色光芒吸引，不自觉推开了木门。
　　树枝绕着墙面蜿蜒，层层叠叠的绿叶挂满树梢。红色蘑菇从绿草间探出头来，水晶球悬在正中发出橘色的光芒。
　　原来这就是橘色灯光的本体，周璟仿佛误入了童话森林。
　　“欢迎光临我的001号客人。”穿着骑士服装的女孩手放搭在肩上，朝周璟行了个礼。
　　“001号？”
　　“缘分转瞬即逝，我遇见的每一位客人都是我的001号。”女孩拔出腰间别的剑，象征性地挥舞了一下，说：“我是为您服务的灰骑士秦晴。”
　　“灰骑士是什么童话的角色？”周璟听说过白雪公主，白马王子，却没听说过有灰骑士的存在。
　　“不能只有公主和王子有颜色，骑士却没有，我就给骑士封个灰色吧。”秦晴脱下银色头盔和佩剑，放在木桌上，“好热啊，不舞了，先放这吧。”
　　周璟登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知道秦晴看上去玩得挺开心的。
　　“是不是很特别？每次来到这里我都有种超脱现实的感觉。”杨絮柳说。

　　“这是我们的特调菜单，想要喝点什么？”秦晴指向悬在空中的几片阔叶说道。
　　“初次相遇你好拿铁，碗放在这不用洗了美式，出去记得关上门摩卡……”周璟绕着圈圈捕捉旋转绿叶上的咖啡名字，嘟囔道：“这都是些什么奇怪的名字？”
　　“是我最近研发出的新品呀。”秦晴笑嘻嘻地说：“这下你就是货真价实的001号客人了。”
　　“就没有常规一点的咖啡品类吗？”
　　“也不是没有……”秦晴的语调像泄了气的皮球，从柜台下拿出了一张塑封A4纸，“喏，都在这啦。”
　　纸张上的楷体字整整齐齐，列出了常见的咖啡种类。周璟看了眼菜单，又看了看天晴，把菜单推回去，说：“还是尝尝你研发的新品吧。”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尝试我的新品吗？”秦晴激动地快要从柜台后跳上前来，“我推销了好多次都没遇见愿意尝试新品的客人，他们宁愿玩手机也不愿跟我面对面交谈。”
　　“别丧气，也许他们只是习惯了喝熟悉的品类，并不是不信任你。”
　　“你说得对。”秦晴又露出了笑容，在吧台忙碌起来。
　　周璟觉得秦晴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怡然自得，似乎有没有人参与都没关系。

　　“接下来为你制作初次相遇你好拿铁。”
　　“我还没说我点什么呢。”
　　“你念的第一个品名就是你想点的咖啡呀。”
　　“还有这种说法？”
　　“因为你第一个注意到它嘛。”秦晴神秘地动动食指，“缘，妙不可言，一切自有天意。好了，从杯架上选一个杯子吧。”
　　“连杯子都要自己选吗？”
　　“当然啦，从进了这个门开始一切都是客人的选择，我只管提供服务。忘了说，抽咖啡杯附带测算运势。”
　　“还有这种服务？”周璟碰到杯子的手一顿，“还是你随便给我拿个杯子吧。”
　　“你很害怕知道运势吗？”
　　“没有，我不相信这些。”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选？听从你心里的感觉就好。”
　　周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一开始碰到的咖啡杯。
　　“呀，你最近运势不太好哦，会犯小人呢。”
　　“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要先唉声叹气一番，装作很担忧的样子，然后我再把咖啡端给你，安慰你‘喝咖啡消灾’。”
　　周璟哭笑不得。

　　“给你拉朵玫瑰花。”
　　“为什么是玫瑰？”
　　“你看咖啡杯手柄上的图案，不正是玫瑰吗？一切都是你自然的选择。”
　　“其实我没注意到这些。”
　　“那就是缘分咯。”秦晴将做好的咖啡端到周璟面前，“请慢用。”
　　木桌上的玻璃瓶里插了支玫瑰，周璟看得出了神。
　　“你相信缘分吗？”一旁的杨絮柳问道。
　　“也许吧。”周璟抿了口咖啡，很顺滑。
　　“你和许屹是怎么认识的？”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周璟陷入了回忆里，扬起嘴角。“那是上初中前的暑假，我遇到了一个在书架后看书的男孩。后来我们成了同班同学，还成为了同桌。”
　　“这还不叫有缘分啊？”秦晴一脸八卦地坐在周璟身边，丝毫没有见外的感觉。
　　是啊，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也许这就叫缘分吧，周璟想。

　　不知是谁碰掉了花瓶，“哐当”一声，玻璃在地上摔得粉碎。
　　“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没关系。碎片就留在那，我来扫，我来扫。”秦晴嘱咐客人别动，起身去角落拿扫帚。
　　“你怎么了？怎么蹲到地上去了？”杨絮柳扶起桌下捂着耳朵的周璟。
　　“有这么吓人吗，还要捂耳朵？”杨絮柳打趣道，“以往在办公室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吓得魂都没了。哎，我正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杨絮柳的手在周璟面前晃了晃，周璟这才回过神来。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周璟回复道。
　　“你可真有意思。”杨絮柳的目光对着周璟上下打量，“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了怎么办？我们……有机会成为朋友吗？”杨絮柳难得的收起笑容，对周璟正经说道。明明是极富攻击性的语气，停顿间隐约带了几分恳求。
　　不知为什么，周璟心软了。她莫名想起了陈念好的脸。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张扬，一样的敏感，嘴硬心软。
　　如果，如果她能有满天星这群朋友的陪伴，一定会有所不同吧。
　　“逗你的，被骗到了吧？”周璟刚要回应，杨絮柳笑着打断了她的回答。
　　“我才不需要什么朋友呢。朋友是朋友，同事是同事，不能和同事做朋友。这是我妈叮嘱我的。”杨絮柳自说自话，留下满满一杯咖啡转身离开。
　　看着杨絮柳离去的背影，周璟还没反应过来。
　　明明需要却说不需要，这是在骗别人还是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