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69、怀念过去

　　“有考虑重新出山吗？”主编问。
　　周璟很感激她没有选在办公室，而是在茶水间里问这个问题。这让两人的对话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压迫感。
　　“不知道。”周璟如实回答。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弄不清过去，迷迷糊糊直到现在，也看不清未来。周璟就像在时间中游走的人，居无定所。
　　“在担心什么？怕第二作比不上首作的质量还是销量？”
　　“只是觉得随着年纪的增长，人变得越来越温和，表达的欲望没有当年强烈了。”周璟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从舌根传递到大脑，瞬间清醒。周璟不喜欢咖啡的苦和酸，但她需要caffeine的加持，帮助她度过昏昏沉沉的早上。
　　“是被生活挫了锐气，还是被社会磨平了棱角？”
　　“两者皆有吧。”周璟苦笑道，“我觉得自己像被浪潮推着往前走，拿得起放不下，每一步都沉甸甸的，身不由己。”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全身上下绑满秤砣，你知道自己没那么重，你必须让自己那样重。

　　“还是试着写写看吧。我觉得你完全有实力写出新作品，这个市场也需要你这样的新鲜血液。你也看到了，一方面出版物市场越来越不景气，在电子书的冲击下，纸质作品销量持续走低。另一方面新人作家冒了个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愿意用心打磨作品的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人。再这样下去图书市场就要被网络文学占据了。”
　　“与快节奏生活相对应的是快消品。服饰和餐饮都在求新求变，作为消费品之一的书籍难免被卷入其中，更迭速度加快，也就促使了网络文学的兴盛。这是供需两方面作用的结果，也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市场趋势。无论如何，优秀的作品历经千年都不会褪色，质量不佳的作品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大众遗忘，我想我们该尊重读者的选择。”
　　“你说的没错，但优胜劣汰是建立在自然选择的基础上的。一旦资本大举入侵文化市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可就不是读者说的算了。你所看到的“佳作”是经过资本筛选的佳作，读者渐渐被灌输资本制定的“审美标准”，真正有实力的作者会被不公正的市场驱逐。到时候哪怕读者想吃口好菜，都只能吃到香精勾兑的菜肴了。在精神需求日益丰富的今天，不只是需求方影响供给，供给方也该引领读者的审美需求。”
　　“可作为编辑，我们又如何能代替读者做决策，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关于‘好’的定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标准不一定相同。但作为一名杂志编辑，这标准应该建立在刊物的核心价值上。
　　我们的杂志名为‘真我’，便是取了‘表达内心真正自我’的涵义。唯有以‘真善美’为内核，承载作者真情实意的作品才称得上好作品。凡堆砌辞藻，无病呻吟的作品都不是佳作。这是我们从刊物创立以来坚守到现在的初心。
　　如果我们轻易降低标准，迎合市场的风气，那我们就不再是‘真我’，该更名为‘假我’了。”主编拍了拍周璟的肩膀笑道，“我想我们对于好作品的标准是一致的，这也是我聘请你的原因。只要认清刊物的定位，把你认为好的作品留下，便是尽了编辑的职责。稿件的筛选带有些许个人主观色彩是很正常的，后面还有二审，三审等着那些作品呢，你不必觉得有负担。”
　　主编将冷掉的茶倒进水池里，重新泡了壶茶。
　　“听说你有个弟弟？”
　　“是的。”
　　“难怪跟乐乐玩得那么好。有时候真羡慕能跟孩子打成一片的人，感觉我们这些成年人身上都有不少包袱，没法像孩子那样纯粹地看待问题。”
　　“是不是像顶着皇冠的感觉？总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你是大人，要有大人的样子，不能低头。’”
　　“是啊，有太多规则束缚我们，把我们框入方格里。我们把学来的那套规则又套到孩子身上，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其实我们最看不惯的是我们自己。
　　就像有一次我看乐乐玩陀螺，一玩就是一上午。我嘴上说他浪费时间，心里却觉得很羡慕。到我们这个年纪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浪费。其实我是在埋怨现状，把成年人争分夺秒的逻辑套在了孩子身上。可作为孩子，本就该享受最自由的童年时光，抓那么紧做什么呢？”
　　“您能有这种想法真是太难得了。快节奏的社会让成年人变得焦虑，成年人又把这份焦虑传递给孩子，结果谁也过不舒坦。”
　　“有空来我家玩吧，我觉得我们该坐下来痛痛快快地聊一顿。”
　　周璟点点头，目送主编离去。

　　她不是没想过写新故事，事实上她从未停止写作。只是借职业之便，周璟阅读的佳作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极富灵气的出道作。相较之下，周璟甚至觉得自己的文字像宝石堆里的玻璃渣，怎么看都登不上台面。于是周璟常常在深夜洋洋洒洒写满一张纸，从头读一遍，又用力划上叉，把稿子揉成一团扔进垃圾袋里。
　　白天若无其事地工作，夜晚撕心裂肺地写作，一边写一边否定自己，周璟陷入了负面情绪的循环。
　　第二天站在楼下，周璟又会突然反悔，从垃圾里把一团团的草稿掏出来，摊平，夹进杂志里。
　　想舍弃，又放不下。一来一往间，杂志里塞满了废纸，合不上了。周璟只得又用一本大部头把杂志压住，防止里页爆开，实在是多此一举。
　　周璟觉得自己失去了小时候那种极度愤懑，迫切想通过写作发泄情绪的心情。她好像不再如此强烈地想要表达自己，证明自己。因为她已经有了另一个实现自己价值的渠道——作为一名编辑为杂志内容把关。
　　她不再把自己关在童年那个狭小的世界里，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别人的作品上。
　　心胸变得辽阔的同时，她也失去了通过唯一的出口宣泄压力的动力。
　　周璟不知道这个改变是好还是坏，但如果这就是生活稳定的代价，她不得不接受。

　　陌生的城市里，周璟一直在寻找熟悉的味道。
　　她最想念的就是儿时的荷叶饭。翻开荷叶的一瞬，热腾腾的清香扑鼻而来，脸上、心上，每一个毛孔都放松下来，仿佛再疼痛的伤口都被治愈了。
　　谁说荷叶无用？哪怕脱离了池塘仍怀有清香。池塘里的主角再不是独树一帜的荷花，一道荷叶饭将默默无闻的荷叶变成主角，正是它自身的特质赋予了米饭最特别的味道。
　　该去哪里寻回这样的味道？
　　周璟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城市闲逛，每遇到荷叶饭的招牌她都会进去尝一尝。
　　不是，不是，不是……统统不是。
　　感觉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总不能和记忆里的味道准确吻合上。
　　长大的恐怖在于它会把象征童年的东西一点一点剥离掉，让人清晰地意识到童年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她还是无可抑制地想念从前？

　　“呀，好大一捧玫瑰，是你男朋友送的吧？”办公室里，女同事们围在周璟身旁。
　　周璟礼貌地笑了笑，将玫瑰立在桌下，挪远了椅子。
　　许屹一向对纪念日很重视。相爱99天，199天，299天……每逢带九十九的纪念日他都会送周璟九十九朵玫瑰。
　　周璟多次告诉许屹不需要破费，明显都没有奏效。许屹还是一如既往地送玫瑰，接下班，约晚饭，完整地走一遍流程。
　　“你喜欢吗？”杨絮柳突然出现，吓周璟一跳。
　　“你怎么这么容易被吓到。上次在咖啡馆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杨絮柳再次冲玫瑰努努嘴，表明她问的是许屹送的玫瑰。
　　周璟迟疑了好一会儿，她喜欢玫瑰，但并不需要这么多玫瑰。
　　“九十九”这样的数字只是表意，配上易腐的切花，最后的结局只能落在垃圾桶里，根本留不住。
　　她还是觉得玫瑰在土壤里的时候最富有生命力，因为一旦被包裹在塑封里，就意味着死亡的临近。
　　像许屹房里的那盆玫瑰就很好，随季节开花、凋零，一切都是自然的模样。为什么他们的爱就不能自然一些呢？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个人做得再多也只是自我感动而已。传递不到的心意就不算心意。”
　　周璟不知道杨絮柳为什么突然称呼许屹为“那个人”，听起来关系疏远了许多。
　　“我是叫你多考虑自己的感受，别被花里胡哨的手段蒙蔽双眼。现在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明白了吗？”杨絮柳郑重地敲了敲桌子，没好气地说。
　　“所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周璟笑道，“因为是朋友所以站在同一边，因为是朋友所以好意提醒。”
　　“算……算是吧。”杨絮柳捋了捋头发，假装看向别处。
　　周璟分明看到了她嘴角的笑容。

　　“以前你捉萤火虫的地方还能看见萤火虫吗？”西餐厅里，周璟问许屹。
　　“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很怀念当时看萤火虫的感觉。我没想到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就真的去捉了。”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做到。”许屹体贴地为周璟切好牛排。
　　“萤火虫已经看不见了。河水枯竭，土壤板结，年轻人纷纷离去，留下空荡荡的房子，这些都是城市化和工业化的代价。不过大家的日子比以前过得好多了，从结果上看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周璟沉默了。
　　“收到玫瑰，开心吗？”许屹问。
　　“挺开心的……”
　　“不用说但是，只要你开心就好。”许屹的手交叠在一起，大拇指反复摩擦。“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愿意。无论是上天入地，亦或是与全世界背离，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愿意。”
　　许屹的头渐渐低垂，连声音也跟着哽咽，“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不是的……”周璟急忙回应，“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是我的问题……是我没能够敞开心扉，没办法像你那样热烈地回应……”
　　“没关系的，好吗？我愿意等你，多久都好，我愿意一直等你。”

　　周璟狠狠敲碎焦糖外壳，剜了一勺布丁。
　　许屹的话让她的心缺了一角，无声无息向外淌血。
　　为什么她非但不会去爱，还无法坦然接受别人的爱？
　　为什么她明明身处爱里，却仍觉得不满足？
　　为什么，为什么爱那样难？

　　这天晚上，周璟又回到了六年级的暑假，回到了窗帘在阳光中飞舞的图书馆。
　　周璟透过书与书的缝隙偷看对侧的男生。
　　“终于等到你了。”
　　许屹在对侧放下图书，径直跪在周璟前面。
　　“小璟，嫁给我吧。”
　　许屹怀中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红得艳丽，漫过天上的太阳。
　　玫瑰越来越鲜红，越来越靠近，贴上周璟脸颊。
　　突然，红色的玫瑰化成火焰，熔成血河，拍打她的脚踝——
　　周璟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