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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同桃李混芳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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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尘想说,其实翔里拉出珍珠的低级也挺好看的,但是看着小说家得意的样子,放弃了和她争论的念头。
总之,阿尘放弃了找一些新奇的,有意思的事件来交差,或者大不了说“我有一个朋友”云云的糊弄想法,想要再得到些提示,对方却不再理睬他了。于是他礼貌地告辞。
来到街上,望着人来人往,他不禁头痛。有形之物好找,但是无形的“价值”和“感受”该去哪里找呢?
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他决定先回店里,看看有没有人需要他的外送服务。
店里今天一如既往地热闹,却迟迟没有需要外送的电话打来,今天没人需要他。这让阿尘不经对自己在这里的意义产生了淡淡的怀疑——自己似乎刚刚更应该直接回家睡觉。
意义,又是意义。只有在工作中,他才是有意义的吗?那么现在这个发呆的他,和头脑里那些胡乱飞舞并且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变现的点子,就没有意义?
他依稀觉得自己思考的问题十分重要,说不定就是宇宙运行的关键,于是决定记下来,当做“灵感”之一汇报给小说家。
写下来后,他突然有了工作的灵感——既然自己无法解决,那么不如把工作外包出去。
于是他在一块纸板上大喇喇地写了几个字:收集故事灵感,每条一元。然后往门口桌上一放,开始摆摊。
往来的顾客都好奇地围过来,但大多是来看热闹的。有几个大胆的,开始说一些邻居夫妻打架,妻子一气之下把丈夫阉了之类耸人听闻的“秘闻”,说了几个,阿尘就明白其中胡编乱造毫无逻辑,赶忙叫停,不予采用。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看,渐渐散去。阿尘见此招不行,颇感失望。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继续摆摊。
突然,摊位前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戴着一顶阔边太阳帽,和一副墨镜,那墨镜上似乎加持了一些奇妙的力量,让人很难看清她的面容。她打量着阿尘,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看到那条“征灵感启示”后,她仿佛笑了一下。然后她走近,在桌前坐下来。
“不愧是你……这就是你的活法?好像小丑一样,又哪里有‘意义’了?”她轻启朱唇,虽然看不清,但是阿尘能本能地感觉到那墨镜下的面容必然是绝色。
她说出的话并不中听,声音却非常动人。那轻飘飘的话语更像是一阵风,飘向某处令人怀念的角落。
令人怀念?为什么呢?阿尘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她。这样的绝色,每个男人都不会忘怀的。
“既然你收故事,那我就说故事吧。”女子嗓音如微风拂动,轻轻开口。
终于有生意上门,阿尘激动不已,赶紧把定好的价格报给对方:“每条一元,如果采用,再加一元。”说完他又赶紧补充道:“对了,婚外情、师生恋以及买卖妇女的故事就不需要了,已经足够了。”
女子墨镜后的脸似乎僵硬了一下,片刻后才说:“……好。”
于是她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只花妖,那年她刚刚失去了母亲。办完母亲的葬礼,宾客散后,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突然觉得失去了待在山里的理由。
于是她离开了。作为一只妖,她自小就向往红尘。而妖族在红尘之中的落脚处只有一个。
来到九安的她举目无亲,也不谙世事。她不懂花妖与生俱来的美丽让无数人和妖觊觎,也不懂那些落在她身上暗暗盘算的目光。不出所料的她被绑架,而这时一个男人救了他。
男人轻易地打败了绑架她的一伙人,事实上过于轻而易举了。但沉浸在惊恐中的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她如他所愿爱上他,依赖他,把一切都交给了他。然后如他所愿,轻而易举地摆脱了她。
母亲身上的悲剧在她身上重复,这让她对爱情彻底死了心。在那之后,她凭借绝美的相貌和一副动人的嗓音去夜店当歌女,陪过酒也谈过恋爱,也曾放纵后甩过人,但始终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
虽然日子还在一天天过下去,可她却觉得每一天开始是上一天的重复。她就像传说中那个因为自杀而受到惩罚的亡灵,每天重复着做死去前一天的事。
九安城虽然还算繁华,但对举目无亲的人来说,也极孤独。
于是她做了决定。她把爱慕者送的几套化妆品送给了同行的小姐妹,积攒的钱全部留给楼下那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她想留下几封信,盘点了所有自己认识的人,却实在不知道留给谁,于是作罢。
她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出门,走了好久才到九安城著名的地标——九安巨树。这里是九安城的最高点,是城中少数能受到阳光恩泽的地方。因为昼伏夜出,她从没有在有阳光的白日来过这里。
阳光正好,空气正好。正好去做一件应该了结的事。
她翻越了栏杆,双脚悬挂在廊桥之外坐下,漠然注视着深渊,开始呆呆的回忆自己的一生。
这时,某人坐到了她旁边。她没去看那人长什么模样,只是一头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人难以忽视。
那人开口:“冒昧问一下,你试过潜水吗?”
“……啊?”她愣住,这是什么问题。
“对,潜到很深的地方,光线很暗,也没有鱼,周围空空荡荡的,好像到了外太空那种。”
“……没有。”
“去试试怎么样?就当是排练。”
“排练?”
“提前体验一下死的感觉,我是说。当然,如果你坐在这里是为了看风景,那你随意。”
“……如果你想劝我,那不必多费口舌。”
“嗯……是……也不是。虽然我希望你能珍惜生命,但毕竟我不是你,也没经历你的生活。你要是坚决要把命用在这儿,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说法倒是有点新鲜。”
“你有难处吗?比如,缺钱?感情问题?家庭关系?”
听出对方是真心的善意,她没有反感,但心也没有被这善意激出一丝涟漪。
“或许有吧……但都说不上。”
天地空空荡荡,她只觉得自己作为一缕游魂太过寂寞,希望回到黑暗中去。这是每一个出世的胎儿都有的渴望——回归母体,回归死亡。到如今,这本能的渴望,不应该被谴责吧。
虚无。她想,这大概就是了。
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话,白发的少年爽朗的笑起来:“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我喜欢那些因为虚无而烦恼的灵魂,因为他们的内心都很柔软。”
“你是想说“内心柔弱”吧?”
“别急着否定自己嘛,我可没这么说。是柔软啊,因为他们的感知敏锐,可以说是敏锐的不加节制……是一群天赋异禀的人。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别走啊,听我说。故事的主角是个有卓绝天赋的机械师,他创造的造物都能够活起来动起来,变成真正的生命。但他一直想见一见那个创造了他的机械之神,于是不停地寻找。”
“那他见到那个神了吗?”
“见到了……但又没见到。故事结尾,他如愿见到了神。但这可是故事,真正创造他的神其实是作者才对,一个角色怎么可能真的见到他的作者呢。”
她沉默地咬住嘴唇。
“那么最后,这个机械师怎样了?”
“他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人。至少他相信,自己见到的是真正的神。”
“这个故事真操蛋。”
“可不是嘛。可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一个人的“以为”,比真相重要多了。”
“……你想说什么?嘲讽我和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愚蠢吗?”
“我是想说,也许你还没有找到你相信的神。”
微风拂过,吹的廊桥的锁链猎猎作响。
他突然向后面的深渊倒去,消失在她的视线中。世界蓦然安静了一秒。
他身后是万丈深渊。
她霍然起身。却看见他两腿倒钩着悬挂在栏杆边缘,悠然地晃荡着。
“你刚刚心跳了一下对吧?”
“什么?”她没听清对的说的话,只觉得喉咙发涩,胃里一阵阵的难受。
“吓到了吗?”那人笑起来,让人觉得很和煦又有点可恶。他轻声道:“你也没有见过生命消失在你身边的光景吧?现在感觉到了吗?心脏跳动的感觉。”
确实。血液从未知的地方渐渐回流回四肢百骸,她惊讶地感受着自己余悸未消的心脏,跳动的竟然如此激烈。
心脏全部的意义是给身体供血供氧,维持运转。而仅仅是虚幻的危险,竟让它以为身体要死了,拼命工作起来。
与此同时,模糊的世界,好像清晰起来一些。毛孔好像能感受到微风拂过,皮肤上痒痒的,那是许久没有照射到的阳光的暖意。
“刚刚你只是相信我掉下去了,于是心就跳动起来了吧?看吧,只是相信,就会变得不一样。所以去相信吧,宗教也好,生活也好,你总会找到自己相信的东西的。”
他悬吊在深渊之上,晶亮的眼睛映射着阳光,瞳孔中反射的整个世界干净透明,就像清晨的空气。
他定睛注视眼前的景色。
“啊……原来倒过来的感觉是这样的吗,视角很独特,也很吓人。说实话,有这种体验还挺不错的,前提是如果不死的话。我建议你也可以试试看。”
然后少年又开口了:
“……不过你能不能拉我一下,我有点腿软,上不去了。慢点拉,抓紧点,谢谢……”
她克制住身体的战栗,把他拉上来,语气中也带了点情绪:“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她停顿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字眼。
“欠揍是吧?我知道。而且我希望你也知道。”他咧嘴微笑起来。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她又说了什么,只觉得阳光太强,风太喧闹,让人不舒服,却又觉得那是许久未见的真实。还有空中那少年飘扬的发丝。
她满心的无措,等到她懵懂地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从那么远的地方重新走了回来。而那个银发的少年早已不知所踪。
“怪人……”
不知是不是后遗症,她感受到心脏一直在跳,拼命地跳。
思考了一会儿,她决定在没有思考出答案之前先活着。
对那些话抽象又似是而非的话,她当时只感到怪异。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来越感受到这番话语里的温柔和力量。
她开始用尽力气生长,长啊,长啊。黑暗是生命的原初,生长却是植物的本能。她仍然喜欢待在高处,也喜欢倒悬下来,看看翻转后的天地。所有的虚无,在脑袋充血的那一刻被填满了。
不过,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故事说完,女子深深地望了阿尘一眼。
阿尘越听越觉得,故事中的那个人是自己。不说这一头标志性的白毛,就是那不靠谱和惹人烦的作风也和他如出一辙。
“你是说,那个人是我?”阿尘仔细从记忆中翻找了一会儿,似乎模模糊糊是有这么回事,但他既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对方的模样。
细想来,他可能是真的忘了。在九安城,日日都可能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顺手救了个寻短见的女孩,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一直都想找你,然后报上我的名字。”女子取下墨镜,露出秋水般的瞳仁。
她的头发如瀑布般从脸颊旁垂下,发尾微微卷曲,仿佛带有幽香。一举一动,优雅至极。她早已不是那个青涩的女孩,现在她不仅明白自己的魅力,还懂得运用它了。
“歌幸,我叫歌幸。叫我阿幸就好。”她凝望着阿尘。
“感谢你当年对我施以援手,在悬崖边拉了我一把。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深深鞠了一躬,阿尘吓了一跳,下意识回鞠了一躬:“应该的,应该的。”
“请让我报答你,任何方式都可以。”
阿尘看着对方的眼睛,看出对方的真诚。于是他鼓起勇气,说:“阿幸小姐,你介意……把这个故事卖给我吗?可能会被写到小说里去哦。”
阿幸仿佛噎了一下,空气又静了一秒。她把脸偏过别处。
“……这也是你自己的故事,我并没有意见。”
“好耶,这回可以交差了!”
看着阿尘兴高采烈地把一枚硬币放进自己手里,阿幸表情复杂。
“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嗯?”阿尘想了想,“并没有……”难道这位歌幸小姐还是个名人?
“那算了。这次的要求不算,下一次,要想好哦。”阿幸微微一笑,递给他一张名片。她转身,瀑布一样的发丝瞬间展开来,空气中涌起深幽的气浪。
她挥挥手离开了。
“紫藤萝歌舞厅……”
阿尘沉浸在提早完成任务的喜悦之中,只瞥了一眼名片,就随意地把他塞入口袋中,然后屁颠颠地跑去小说家那里交差。
福生街42号三楼,小说家难得没有打断他,听完了阿尘的故事。
“还不错。”半晌,她评价道,是个可用的灵感。
“你说她叫歌幸?”
“是啊,你知道?”
“紫藤萝歌舞厅的头牌嘛,呵……如果这故事卖给狗仔的话,我应该反手就能赚到给你价钱的十倍。不过出于道德,我不会这么干的。”
她叼起烟斗,却偷偷瞟了一眼阿尘。
“……不过,男女主角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比如,爱情?”
“据我所知没有……诶?你不是说经历冒险然后收获爱情的故事不高级么?”
“咳咳……”小说家又叼起烟斗,掩盖了尴尬的神色,一脸理所当然的严肃。
“干我们这样,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
不论怎么说,阿尘超额完成了任务。整个下午再没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委托来让他头痛,在送了一堆没营养的零食、八十斤重的干粮、奇怪的计生用品之后,他满足地实现了自己今日的价值,然后收工回家。
傍晚的天空,花香与饭香,混杂着鱼市的味道,以及人的喧嚣。一切糅杂在一起,酝酿出九安城一个和平又普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