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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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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如愿与爱丽丝吃过早饭,时间已近中午,俩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他们应该到礼堂去,那里是离彭春涛最近的地方。
俩人有说有笑地出现在礼堂的门口。礼堂里有许多聚众取暖的闲人,当他们看到这二人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这不是他们想象中应该出现的画面呀。大家都知道,彭春涛对于彭如愿特殊的情谊,现在的彭如愿应该是悲痛欲绝、以泪洗面才是,这高高兴兴的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看来亲谁也是假的,趁我们现在身体还硬朗,好好对待自己吧。”
“孙子可能就不一样了,这外孙子和孙子可没法比。”
“不能这样说,有的儿子也不行,关键是看有没有良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是太高,但足以传入彭如愿的耳朵,他们好像就是专门说给彭如愿听的,完全忽略了以往的对于彭如愿“灵人”身份的些许敬畏。
爱丽丝怕彭如愿为难,走在了彭如愿前头,径直向彭春涛生前一直待着的办公室走去。她其实根本不用这么护着彭如愿,此刻的彭如愿已经走出了狭隘的凡人思维,跨入了更高的精神层面,已经不在乎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说教与指责了。他要与他姥爷乃至他姥爷所代表的祖先留下来的民族文化进行全方位的接触,他要继承的是他们的遗志,完成的是他们的心愿,这才是人间最大的孝敬。
要说以前,彭如愿从彭春涛那里也接受了很多民族文化,就像从他父亲那里接受的祭祀活动上的程序与仪式一样,都只是在个别方面或者是在特定情况下的一种接受,都是一种被动的接受。
现在,彭如愿要做的不是旁观者,不是被动者,他要以主人翁的精神,要用饱满的热情去全面地、系统地掌握彭春涛倾注毕生精力所研究与整理的民族文化,而这也是爱丽丝所追求的。
就这样,两颗年轻的心因着共同的追求靠得更近了。
经过几天的认真研读,他们首先对这里的民族属性产生了怀疑。
既然彭祖是从内地领着族人迁徙到这里来的,那么,他们这里的人就应该是汉人而不是维人。
当二人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还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汉人的婚嫁没有那么多禁忌,汉人选择结婚对象是不考虑种族的,只要二人愿意就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二人将来如果条件成熟是可以很顺利地走在一起的,没必要顾虑那些族人的指责了。忧的是,这个结论太超乎人们的认知范围了,要让大家接受这个观点,无异于推翻了大家根深蒂固的自我身份的认同,推翻了这里传承了几千年的“灵人”文化,特别是由彭如愿这个第二百零一代“灵人”提出来,这个观点就更显得滑稽可笑与骇人听闻了。
正当二人陷入困惑,一筹莫展的时候,彭如月与刘沪生回来了。他们是赶着回来参加彭春涛的七日祭的。
由于这里特殊的下葬风俗,住得远一些的亲属是赶不上回来参加葬礼的。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这里的七日祭一般过得比较隆重,就像是葬礼的延续。
这是彭如月与刘沪生结婚四年多以来第一次回到家乡。彭如月顾不上旅途的劳累,一下车就直奔彭春涛的“灵树”,在那里大哭近两个小时,随行的亲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彭如月是彭春涛生前最喜欢的孩子之一,虽然比不上彭如愿在彭春涛心中的位置,但懂事听话又冰雪聪明的彭如月还是很受彭春涛的器重的。
彭如月继承了她母亲在语言文学上的天赋,在彭春涛看来,自然也是自己优良基因的传承者。在彭如愿出生之前,彭春涛把很多关注都放在了彭如月身上。在彭如月四、五岁的时候,就教彭如月背会了很多古代诗词。上学后,更是从简到繁给彭如月提供文学作品。彭如月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在文学上的造诣却是很多大学生也比不了的。
按照彭春涛的心愿,彭如月应该嫁在彭家庄,帮助彭如愿守护这里的民族文化。但彭如月却嫁得那么远,完全违背了彭春涛的初衷。虽然最后彭春涛没有阻止彭如月的婚姻,但彭如月知道,自己的婚姻是不受彭春涛祝福的。四年前,自己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与彭春涛好好道个别。
现在回来,却已天人永隔。彭如月心中的思念与愧疚如潮水般袭来,化作滔滔泪水,挥洒在彭春涛的“灵树”上。
终于哭不动了,再加上天气实在是寒冷,彭如月不忍这么多人陪她在这里受冻,便暂压悲痛,在大家的搀扶下回到了家中。
爱丽丝实在是太特殊了,不仅长了一张外国人的脸,又时时刻刻与彭如愿走在一起,很快就引起了彭如月的注意。
晚饭过后,一家人聚在一起,彭如月自然就问起了爱丽丝的情况。尽管在这之前,大家对爱丽丝与彭如愿的关系都有过猜测,但来自世界上最发达国家的爱丽丝与来自这偏僻落后的戈壁荒漠地区的彭如愿,二者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大家便不敢也不愿把二人的关系简单地想象成普通的男女朋友,大家都更愿意他们就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种因爱丽丝对这里的宗教文化有特殊的偏好而来这里考察,彭如愿只是充当给爱丽丝介绍情况的这么一个角色的关系。现在,面对彭如月直截了当的提问,大家那颗充满猜疑的心又被吊了起来。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在爱丽丝的帮助下,走出了失去亲人、失去导师后的痛苦与迷茫的彭如愿,已经视爱丽丝为自己的精神伴侣,以他现在对爱丽丝的了解,他完全可以代爱丽丝回答彭如月的问题。“爱丽丝远渡重洋,从美国来到中国,就是因为对咱们这里的宗教文化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她对咱们这里的宗教文化的认同甚至超过了咱们自己。”
“这怎么可能,你这不是故意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吧。”以前一向善解人意、温柔贤惠的彭如月在经历了四年的上海生活后,好像变得不那么善解人意了,竟对彭如愿的解释充满了怀疑。
“还真有可能。”亲眼目睹了爱丽丝所有表现后的彭听雨,这一次选择了相信儿子,因为只有儿子的解释才能使爱丽丝的行为变得合乎情理。
“你就信你儿子吧。别说是一个美国人了,就是咱们中国人自己又有多少人相信‘灵魂’那玩意的。”彭如月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反驳着母亲的观点。
且不论彭如月的观点是否正确,就她这与母亲说话的口气就大大出乎了全家人的意料。大家一时都闭紧了嘴,气氛显得很是沉闷。
彭家良作为一名开明的家长,遇到孩子们与自己观点不同时,往往是选择与孩子们解释和讨论各自观点的方法,而不是以家长的身份强迫孩子们接受自己的观点。
现在,彭如月无论是观点还是表达观点的态度都让彭家良很是不满。考虑到彭如月离家这么多年,受外部环境的影响,改变一些观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她这说话的态度实在有点让彭家良生气。
“你什么观点咱们暂且不说,但你这是怎么和你母亲说话呢,我说你怎么去上海待了几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彭家良看着彭如月不满地说道。
“你不要生气,孩子刚回来,不大适应。”彭听雨拉了拉彭家良的衣袖,小声地说道。
“月儿,你说话确实有点过分了。”刘沪生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久别重逢,本应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现在却搞得气氛这么紧张。一向不太在意什么意识形态的彭如男倒是缓和气氛的好手,只见她走到彭如月跟前,摸着彭如月的衣服说道:“大姐,你这皮衣真好看,肯定不便宜吧?”
“算你有眼光,这个衣服可是法国进口的,是皮尔卡丹的。”彭如月说起自己的衣服,刚才被彭家良打压下去的说话热情又被吊了起来。
“在上海,大家都买进口衣服吗?”彭如男带着一脸的羡慕问道。
“不只是衣服,还有吃的、用的,大到汽车,小到口红,大家都喜欢购买进口的,毕竟咱们中国产的东西与欧美发达国家的还是没法比的。”彭如月滔滔不绝地说着,就好像她是发达国家产品的代言人一样。
看彭如月与彭如男说得如此热闹,身为发达国家一员的爱丽丝却笑而不语。
彭如月也好像想到了这一点,转身向爱丽丝问道:“唉,爱丽丝,你们美国人喜欢买哪个国家的东西?”
经彭如月这么一问,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了爱丽丝身上,这个这么多天一直跟在彭如愿身边,参与了彭春涛发丧的所有环节,并且垫付了发丧费用,总是默默无语的爱丽丝,在大家心中那就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大家除了知道爱丽丝热爱他们这里的宗教文化外,对爱丽丝别的方面的了解几乎为零。现在,有了一个了解爱丽丝乃至爱丽丝所代表的美国的机会,大家自然是兴致盎然的。
“这个真不好说,这要因人而异,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大家都比较随意,只要适合自己就行,不太注意品牌与产地。”爱丽丝就像她自己说的‘大家都比较随意’那样,随意地回答着彭如月的问题。
彭如月碰了一鼻子灰,显得有点尴尬。爱丽丝觉得是自己扫了彭如月的兴致,便想转移一下话题,想起自己与彭如愿最近探讨的民族属性问题,便在此时提了出
来:“不说这些了,咱们换个话题吧,大家都知道,我与如愿最近在研读他外公生前所研究与整理的民族文化,其中记载到你们这里的人,是在三千多年前由彭祖领着从内地迁徙过来的,而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你们就应该是汉人而不是维人。”
爱丽丝话音刚落,在场的人无不面面相觑。一直以来,这么浅显与简单的概念竟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视,特别是彭家良,每天充当着“灵人”的角色,扮演着与祖先的灵魂沟通的重任,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的祖先没有灵魂,(因为大家都知道,汉人是不相信灵魂的。)这对彭家良的冲击无异于五雷轰顶。
在场的人,除了刘沪生与爱丽丝外,都是彭家良的家人,大家都深陷信念被摧毁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幸而刘沪生是极其聪明的人,只见刘沪生走到大家中间,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这个问题大家没必要太纠结,现在中外考古界有一个认同度比较高的说法,就是现代人类都起源于非洲,其它洲的人都是从非洲迁徙过去的。这些人去到不同的地方,根据各地的自然条件形成了不同的文化与信仰,并且各地的文化与信仰也是不断发展与变化的。假如人类再发展几十万年,那我们今天所认同与信仰的东西可能都面目全非了。”
还没等刘沪生说完,彭如月就抢过了话头:“我就说嘛,大家没必要相信灵魂那东西。人家发达国家的人肯定不相信。”
彭如月说完,大家都不自觉地把目光再次转移到了爱丽丝身上,这个在场的唯一一个来自发达国家的人。
面对大家殷切的目光,爱丽丝不能逃避,也不想逃避,她一定要把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的宗教文化的原因告诉大家。
只见爱丽丝从容地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语气深沉地说道:“这是个亘古不变的话题。就像西方发达国家的人大都相信上帝一样,既没有人能够证明上帝是存在的,又没有人能够证明上帝是不存在的,关键是看相信上帝对人类有好处还是不相信上帝对人类有好处。在人类相对弱小的时候,在生老病死与各种自然灾害面前都是充满恐惧的,为了寻求帮助,人类就把自己无法理解与解决的事情都归咎于某种神奇的力量,久而久之,就把这种神奇的力量发展成了信仰。可以这样说,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有过各种各样的信仰。信仰太阳的、信仰风的、信仰雨的、信仰牛的、信仰蛇的,还有很多很多。随着人类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能力逐步提高,人类的信仰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由信仰某种特定的物体发展成了信仰某种抽象的概念。西方发达国家现在普遍信仰的上帝与你们这里信仰的祖先的灵魂就是这种抽象的概念。”
爱丽丝有板有眼地说着,在场的人屏神静气地听着。这里能跟上爱丽丝思维的人除了彭如愿外,恐怕也只有刘沪生了。彭如愿是早已熟知了爱丽丝的这种信仰理论,此刻只表现出了认真聆听的态度,刘沪生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从小学到大学都在上海读书,接受的是唯物主义理论体系,无神论更是他认识世界的唯一态度。他对彭如月她们这里的源于对祖先的尊敬而发展起来的“灵人”文化还是可以接受的,这种文化在规范人的行为准则,加强人们的安定团结方面还是有很大贡献的。至于西方发达国家普遍信仰的上帝在刘沪生看来那就是他们为了确立自己高高在上的特权而精心设计的一套说辞,他们在内心应该是更彻底的无神论者才对。现在听到爱丽丝关于西方发达国家信仰上帝的说法,刘沪生也很想弄清楚他们是真的相信上帝还是假的相信上帝。
爱丽丝话音刚落,刘沪生就紧急发问:“爱丽丝,我打断一下,你们西方发达国家的人真的信仰上帝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这是个亘古不变的话题,没有人能够准确地回答你,就像这里的人相信灵魂一样。就单个的个体来说,特别是那些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人,从他所掌握的知识来分析他是不应该相信灵魂的,或者可以这样说,在一般情况下和大多数时间内,他是不相信灵魂的。但当他遇到某种无法理解的现象时,他又是愿意相信灵魂的,特别是当他面临死亡与重大灾难时,他深感自己的无助与渺小,他又非常希望有灵魂的存在。”
爱丽丝停了下来,目光盯住了彭如愿的眼睛,她知道彭如愿能够理解她所说的这种现象。
刘沪生接上爱丽丝的话头说道:“这么说,发达国家的人相信上帝也是他们自己希望有上帝存在,与上帝存不存在没有关系。”
刘沪生这么直白与简单地表述着世界上一多半人的信仰,爱丽丝听起来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妥,便打断了刘沪生的话头说道:“可能是我表述的不够准确,也不能这么简单与笼统地说这个问题,这里的情况很复杂,在历史的不同时期,不同的个体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不一样的。比如,在基督教统治欧洲的一千六百多年的时间内,广大的被统治的教徒大多是信奉上帝的,而那些代表上帝的教皇、教主们可能有很大一部分人反而不信奉上帝,他们只是把上帝当成他们的护身符,当成他们统治信徒的工具罢了。”
刘沪生与爱丽丝的讨论让在场的人听得云里雾里的,特别是彭家良,作为“灵人”,对他们俩刚才的说辞很不满意,便有些生气地说道:“你们这说的什么话,不要拿我们的信仰与你们所说的什么上帝相提并论,上帝离人类有多远,它管得着人类的事吗?而我们的祖先就在我们的身边,彭祖的我们彭家庄人的祖先,我爸是我的祖先,我又是如愿的祖先,我们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我们都互相信任,我相信我爸,如愿也相信我。是吧,愿儿。”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爸,但咱们现在说的是灵魂的事。”彭如愿赶紧接应着他爸的话。
“灵魂你也得相信,我活着的时候,是我的肉身与你交流,我死了的时候,就由我的灵魂与你交流了。”彭家良语气坚定,显示着他对自己所说的内容的十二分的信任。
爱丽丝看大家都不说话了,沉思了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刚才叔叔说的这个情况,正是我喜欢这里的宗教文化的原因。这里的每个人都互为关联,每个个体都关联在这个群体中。你既为别人的后代,又为别人的祖先,你的言行既要受到祖先的管束,又要为你的后代树立榜样,每个人都在为别人而活着,都生活在别人的眼中、口中、心中,光宗耀祖是你们最大的心愿。相反,我们发达国家的人相信的上帝却没有这样的凝聚力,每个人都是独自面对自己心中的上帝,做了好事,觉得上帝会嘉奖自己,做了坏事,觉得上帝会宽恕自己。每个人都是独自与上帝交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而很松散,谁也不太关注别人。”
“这样不是很好嘛,省的别人老是在背后说你的长短。”正处于别人舆论风口的彭如男赶紧插嘴说道。
“好什么好,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思想还没有个正行,还不想让别人说你了。”彭家良这次终于从爱丽丝的讲话中听到了自己愿意听的内容,虽然是批评彭如男,但口气也没有多么生硬,反而带着些许自豪。
彭家良一边说着彭如男,一边将目光转移到了爱丽丝身上,继续说道:“我现在是相信如愿的话了,爱丽丝对咱们这儿的宗教信仰确实比咱们自己还要了解。”
“说了这么多,那我们到底是汉人还是维人?”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彭听雨,此刻好像刚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带着疑惑的口气问道。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个问题大家没必要太纠结,现代人既然都来自同一个地区,说到底都应该是同一个族群。现在,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人既已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宗教文化,大家就应该遵从现在的情况,不应再纠结以前的事了,是吧,爱丽丝。”刘沪生既像是作答又像是提问地说道。
爱丽丝此刻也正思考彭听雨的问题,因为这也是她需要回答自己的一个问题,现在听到刘沪生这么精辟的总结,自然是满口赞成:“是的,当然是应该遵从现在的情况,但说他们是维人又不太准确,他们应该是吸收了维人与汉人的优点而形成的一个新的族群,或者说是形成了新的宗教文化。”
“那我们的宗教文化还是很先进的吧。”彭听雨像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声音中带着喜悦。
“当然是很先进的。”彭家良、彭如愿、爱丽丝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们家都快变成宗教文化中心了,这样的讨论实在是太有意义了。”彭如愿趁着刚才的高兴劲儿兴奋地说道。
“你大姐、姐夫长途跋涉的,应该很累了,咱们都早点休息吧。”彭听雨看彭如愿那兴奋的劲头,唯恐他把刚才的讨论再继续个没完没了,便及时给他泼了点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