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影风踪》尚福辣沃

52、第四十九章

　　萨然看着昆都和辛艾离开了神帐，才蹙眉显出重重忧色。她转身出帐，找了个面相老实的士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问完了北荒部落的风俗，又问昆都和辛艾的为人八卦，最后才扯到迷石林。

　　北荒西边的诸部对迷石林都有些了解，因为早先到大泽西疆抢掠时，多少都吃过些迷石林的亏，结果就是切肤之痛不白痛，北荒西部比大泽西疆守军还熟悉迷石林的位置所在。

　　“所以，在哪儿？”萨然顺口问。

　　士兵伸手指向大营的东南端，萨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遥远的地平线因热浪而扭曲朦胧，看不到有远山石林。

　　“那明明就是戈壁荒滩，一马平川的，哪有什么石林？”萨然不信。

　　“走近就能看到了，也不是啥奇峰异石，就是寻常的荒坡上，散落着些大石头，一不小心就走进去了。”士兵说完心有余悸地砸了砸嘴，将手遮在眉头上，向东南方望去。

　　萨然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起身回了神帐，一头倒在狍皮褥子上又睡了过去。

　　半夜，除了值守巡逻的，北荒大营里大部分人都已经入了梦。萨然却分外清醒，出了神帐，轻手轻脚地开始忙活。她先找来三只大水袋，灌得满当当的，又拎起一大袋干粮，一股脑地绑在马背上，随后翻身上马，接连甩鞭，策马疾驰出了大营，向着东南方奔去。

　　昆都的主帐内依旧灯火通明，士兵掀帘入内，禀报萨然的动向。

　　辛艾起身：“我去把她追回来？”

　　昆都摆手：“让她去吧。别说她找不到迷石林，就算找到了，她进去也出不来。”

　　月光皎洁，照得前方白晃晃的一片。萨然策马直行，不知奔驰了多久，凉风乍起，拂面而过，甚是舒爽。她觉察出了异常，勒住马蹄，四下张望。

　　这片地方她已经反复路过了三次，她想自己应该是迷路了，或许已经进了迷石林。她看着四周确实散落着一些巨石，被风侵蚀得奇形怪状，但这景象不过是戈壁上随处可见的风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翻身下马，搬了个不大不小的石块放在路中间，而后牵马在巨石间缓步查看，半晌后，不无意外地回到了路中石块的原位置。

　　萨然抬头看残月的位置，上马后，纵马向着残月的方向直行，又过半晌，依旧回到原地。

　　她终于确信自己进了迷石林，又想起了部落里阿嬷鬼故事里讲过的“鬼打墙”，简直和她现在的遭遇一模一样。她有了玄乎的猜想，这石林不会是恶鬼布下的吧。念及此处，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面上拂过的凉风，更觉阴森森的诡异。

　　忙活了半宿，她仍然被困在原地，出不去，更没见到何若风与何平。

　　天光一点点亮起，太阳忽地从山石后跃上半空。大地变成了烤炉，被火辣辣的日头烤得灼热。萨然牵马避在山石的阴影下，却觉得焦热难耐。

　　不到半日，她和马儿就喝光了两大袋水，仅剩的一袋水，又让她撑了半日。到了晚上，人和马就都没有水喝了。

　　戈壁的夏天，日夜温差极大，白天炽热干燥得似能将人烤成肉干，晚上却凉飕飕的浸满寒意。萨然知道，若明日还走不出去，就只能宰了马，喝马血解渴。可是白日里太热，马血存不了太长时间，再过两三日，定被渴死，晒成一根干尸。

　　她掏出小瓷瓶瞧了下，内壁干燥，没有半滴水珠。她此时惆怅，若自己真能求雨就好了，天天下雨，又凉快又解渴，她可以在这石林里多待几日，说不定就找到了何若风，带他出去。

　　可现在是，她不但没找到人，自己还要搭在里面，心中不免沮丧。她开始反思，自己太过莽撞，无知无畏，只身犯险，却是无用。如果还有下次，她一定要先想好自保的退路，再冲来救人。

　　入石林的第二日晌午，萨然口渴得嘴皮干瘪，头晕眼花。她没舍得杀马，而是除去了马身上的辔头、马鞍等所有束缚，放马儿自去寻找生路。

　　那马似乎也通人性，撒腿跑了不久，又回来了。

　　萨然感动，转念一想，忍不住干笑，她被困在这石林里出不去，马儿自是和她一样，当然怎么跑，结果都是回到原地。

　　于是，她上前无奈地拂了拂马鬃，善解人意地劝那马儿：“你要是也跑不出去，就别在我眼前晃荡，我怕自己渴得受不住了，把你杀了喝血。”

　　马儿任由她摩挲着，安静地立在原地不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杀你，很善良，所以要留下来陪我？”萨然舔了舔满是裂纹的嘴唇，苦笑着对马儿唠叨个不停，“才不是呢，杀了你，也就是多活几日而已，反正都是困死在这里，我又何必多挣扎这几日呢。”

　　她想，何若风二人能在石林里坚持多久？他们比她早一天进来，有两匹马，若是果断一些，那两匹马的血肉，能支撑他二人活上十天半月的吧？

　　昆都说何若风带了几万的兵卒来，那么多人一起来找他，应该能把这石林踏破，把他救出去吧？他出去了之后，会不会把自己也救出去？应该不会吧，他可能想不到她，也不会知道她进了石林来救他。

　　到了第四日，萨然已经没有力气胡思乱想，遮住日光的山石阴影随着太阳移动，已经偏移到旁边，将她暴露在炽热的日光下，可她却没有体力追着阴影挪动，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迷迷糊糊中，有湿热的柔软擦蹭着自己被烤得干热的皮肤，她并不觉得舒服，反而觉得刺痛。她想，莫不是鬣狗来吃她了吧？

　　萨然使尽全力将眼皮睁开一道微乎其微的小小缝隙，模模糊糊地看到垂下的马头，正伸着舌头舔着她的脸。

　　还好不是鬣狗，她暗自舒了口气。

　　随即已经涣散的意识，竟恢复了一点儿清明，她觉得那马儿好像不是她的，又好像朦胧中，透过眼皮的狭小缝隙，看到了模糊的人影从马背上翻下。

　　她想，是有人来救她了吗？怕不是临死前的幻梦吧？

　　眼皮沉重地合紧，意识彻底丧失，她感觉不到了炙烤，也不再觉得饥渴，似悬在黑暗无边的虚空中，无知无觉，无尽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重又凝聚，她感觉有人不断地给她喂水，她心中欢喜，自己一定是被救了。她的力气没有恢复，只能蓄力张开嘴，将嘴边的水喝下，却再没力气将眼皮睁开。

　　随着她喝下一口水，耳边似乎有一些响动，是窸窣的人声，却听不清楚，辨不明白。

　　入喉的水真好喝，清冽，甘甜，像是牧鹿部营帐旁的山泉一样。

　　又有水到了嘴边，可她没力气再将这异常好喝的水咽下。只觉得蓄起的力气都用光了，意识又变得模糊不清，她似乎又悬浮在无边的黑暗中，无知无觉，无止无尽。

　　渐渐地又蓄起了一点精力，萨然觉察到自己的神识归位，于是用力睁开眼睛，还是那片翠绿的树林，袅袅薄雾缭绕如仙境。

　　她活动了下四肢，身体轻盈，没有任何痛楚。她翻身坐起，向着虚空发问：“天神，你在吗？”

　　漫长的寂静，只有萨然的呼吸声有节奏地轻轻响起。

　　萨然起身，在林间行走，依然除了她不见任何可以移动的活物，没有鸟兽虫蝶，是片寂寥单调的树林。

　　萨然不甘心，依旧向着虚空发问：“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个无比好听悦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语调亲切和善，但内容却计较世故：“我说过，我的答案需要交换，你这个问题，打算用什么交换？”

　　萨然听到这声音，十分开心，雀跃着回道：“天神，你果然在！我知道了，我一定是活着！若我死了，还有什么可交换的？”

　　“你这么聪明，总是想从我这里白要答案，可我这里没有白给的规矩，你不给，我只能看着从你那里拿了。”那声音不急不缓地讲着。

　　萨然不服：“你是天神，还是强盗？我刚刚不过是顺嘴的问题，你回不回答，我的生死都是那样，而且你也没有答复我，是我自己猜的，这你还要从我这里拿东西，就太不讲理了！”

　　“我这里没有道理，因为我太强大了，可以为所欲为。”那声音对萨然的指责不气不恼，理所当然地炫耀着自己的实力。

　　“那你会从我这儿拿什么？”

　　“你真的要我回答吗？”

　　“哼，你别再说话了，我不想知道！我要离开这里，最好再也别来！”

　　萨然觉得天神这般斤斤计较，一定没有朋友。她不想和他换什么，更不想在毫不知情时被他拿走什么，只想离他远远的，逃离这片无趣的树林，回到自己的世界。

　　“你走吧。”那声音温柔和善地响起，似对萨然的抗拒情绪毫不在意。

　　萨然想起上次离开时，不断下坠的惶恐，看着白雾又渐渐浓重，她站在原地，不敢随意挪动。可饶是如此，脚下的土地依然倏尔开裂，她再次跌入了无底的深渊，不停地极速下坠。

　　她慌张地伸手在四周乱抓，希望能像上次一样，抓住一只手，将自己拽出这奇幻的境地。

　　然而这次下坠了很久，四周依然空虚，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她心中不禁绝望，落寞收手，却忽然虚空中生出了一双手，将她握住。她立即用力回握，身子陡然停在了虚空中，不再下坠。她借着那双手的力道，使力向前，似突破了莫名的屏障，双眼猛然睁开。

　　眼前人笑意澹澹地望着她。

　　她心念一动，挣扎着起身，嘴角上翘，唇瓣轻轻地落在了眼前人的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