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秋宁》白月红桥

3、章三

　　山庄里的生活与皇宫里完全不同，这里跟皇宫比起来着实小很多，但邵岿宁却可以无所顾忌地四处走动，没有吵嚷的官人簇拥，也没有烦人的礼官盯着他的言行。薛翟只在山庄里留了几个下人负责洒扫和膳食，因而邵岿宁在这里的起居都要自己负责，好在他也是个自立的人，很快便适应了。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他开始习武后，心里可以忍受，身子骨却难以习惯那些薛翟教他的仅是打基础的小把式，邵岿宁免不了在结束后浑身都痛。

　　但这才是活着的感觉。邵岿宁面不改色地喝掉一碗苦药，心里这么想。烛火微微摇曳，在他脸上打了一层暖光，夜里冬夜的山庄并不怎么安静，门窗紧闭也可以听到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邵岿宁静默着，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吱呀——”门开了，小孟秋的头随即探了进来。
　　“宁宁。”小孟秋兔子一样地蹿出，然后捧了自己的手心到邵岿宁面前。邵岿宁低头，发现是两颗蜜饯。
　　“这个很甜，我特意给你留的。”小豆丁眨巴眼睛，“吃这个就不怕药苦了。”

　　把着药碗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邵岿宁看着小孩，说不太清心里现在是种什么情绪，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但意外地让人贪恋。
　　“谢谢秋秋。”他捡了一颗放进嘴里。

　　他喝了这么多年药，从来没觉得药苦过。直到此刻，蜜饯含在嘴里，他想：药真的好苦。

　　小孟秋直勾勾地盯着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邵岿宁看出他馋，就把剩下那颗推还给他：“已经不苦了，这颗你帮我吃掉吧。”
　　小孟秋肉眼可见地心动了，但他又犹豫：“真的不苦了？”
　　“真的。”
　　小孟秋这才放心，飞快地把蜜饯塞自己嘴里。

　　宁宁真是个好人，还分他蜜钱，不像其他师兄，就只会抢他吃的。小孟秋鼓着腮帮子想。然后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宁宁，今天我想跟你睡！”
　　邵岿宁愣了愣，然后又在小孩的眼神下“缴械投降”了。一得到他的首肯，小孟秋就飞扑到了他的床上，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该睡觉了！”

　　邵岿宁听话地起身。路过桌上摆着的铜镜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顿。他看到了镜中带笑的自己。略略一回忆。他发现自己在小孟秋面前几乎都是在笑的。

　　明明他不是个爱笑的人。

　　这点思绪就在他脑中闪过几秒，然后他熄了烛火，神色如常地走回床榻。
　　“晚安，宁宁。”小孟秋软软的声音近在咫尺。邵岿宁眼睑微颤，他伸手给小孩盖好被子：“晚安。”

　　小孟秋去邵岿宁那蹭床的事很快让薛翟知道了。他把自家儿子叫到跟前，却是兀自喝着茶思索，开口也只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小孟秋觉得他爹今天很古怪，坐了好一会，终于坐不住，想吃炒栗子了。

　　在他想着要不要不管他爹直接溜时，薛翟终于开口了：“别总去打扰岿宁。”
　　为什么啊？小孟秋疑惑了一秒，因为急着去吃炒栗子，便囫囵应下了，然而等他把炒栗子塞嘴里时，这件事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邵岿宁不知道这一个小插曲，因为小孟秋的行为举止完全没有任何变化，而且他实际上比其他人都要忙碌，不只要跟着薛翟习武，还要自己抽时间学习一个皇子本该学习的功课。饶是不喜人来访的薛翟也不得不对来送书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天习武，晚上自学功课，邵岿宁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山庄里的其他事，毕竟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所以等他发现山庄里其他师兄在刻意疏远他时，已经是来山庄半年后的事了。

　　夏日正好，山中林叶苍翠，几个师兄在梅花桩间打闹，自如若飞鸟。但邵岿宁一走近，他们的说笑声便敛了，还都看不见他似的，不同他打招呼。

　　邵岿宁也无意于主动搭话，他本不是热络的人。这样的场景早已是见怪不怪，邵岿宁没发现也罢，发现了之后更是很快便想通了缘由——他们知道了他的身份。

　　刚来山庄没多久，邵岿宁就知道薛翟的这些徒弟都是捡来的孤儿，只有他是被送来的。他没把这个当一回事，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认同过自己的皇子身份。但显然，旁人没法像他一样不把这个身份当一回事。尤其是对于孩子，有时候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什么，但就他不一样就有些突兀了，隔阂也是那么来的。

　　有什么关系呢？他早已习惯了，皇宫里处处都是这样那样的隔阔，邵岿宁把一切看到眼里，保持着沉默。薛翟不会看不出这群毛头小子的心思，却只是浅浅敲打了两句，让他们不要欺负小师弟，对于大家的疏远又是默许的态度。倒不是他不待见邵岿宁，只不过是他作为一个过来人看得更远，私心觉得这样或许更好。他不阻止，其他人便无所顾忌了。

　　不只是他们，恐怕小孟秋也会……邵岿宁握着汤匙，却没有下一步动作，竟是少有的走了神。

　　“宁宁！”熟悉的呼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打断了邵岿宁的思绪，他不过怔愣片刻就被冲过来的小团子猛得抱住了腰，惊得他差点摔了手里的汤匙。

　　他稳了稳心神，低头，发现小孩有点不对劲，他这次什么吃食都没带，紧抓着邵岿宁不放，头死死埋在他的怀里。
　　“秋秋？”邵岿宁小心翼翼地轻轻拍了拍小孩的头，“怎么了？”

　　小孟秋一开始没有反应，邵岿宁轻拍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抬头，露出泪汪汪的眼睛。
　　“怎么哭了？”邵岿宁吓了一跳，捧住他的脸。心都纠起来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宁宁……师兄他们说你以后回家了就不会跟我玩了……”小孟秋一开口，眼泪就啪嗒啪嗒豆子一样掉下来了。
　　小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有点含糊，但邵岿宁还是听明白了，他给小孩擦眼泪的手顿住，一时竟找不到话说。

　　似是因为他不答话，小孟秋哭得更狠了。邵岿宁都没见过他笑得很开心，却先见到他哭得很伤自心了，还是因为自己，一下子方寸大乱，又因为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不知所措下只知道笨拙地拿袖子给他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