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秋宁》白月红桥

4、章四

　　他不知道的是师兄们跟小孟秋讲的不只这些，他们说邵岿宁是皇子，将来享有的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本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以后回去了便会与他们断了往来。这些山野岁月怕是在以后会成为他一生的耻辱，恨不得抹去的、见不得人的污点。他们也没有说邵岿宁不好的意思，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委婉地劝小孩不要把对方看得太重。

　　可小孩哪里会懂什么“耻辱”，什么 “污点”，就像他不懂薛翟总叫他别去打扰邵岿宁究竟是为什么一样，他只听懂了一个意思：邵岿宁以后是要回家的，他回了家便不会与他玩了。

　　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小孟秋难过得吃不下东西了。

　　“不会不跟你玩。”邵岿宁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声音轻柔又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孩的视线齐平：“我不喜欢我家里人，我只喜欢秋秋，就算回家了，我也不会忘记你。”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自己家呢？小孟秋听到这个话的时候没有细想这个问题，他让了泪，呆呆地望着邵岿宁。晶莹的泪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在他的睫毛上悬而不掉。

　　“真的吗？”小孩撒娇般摇着他的衣袖。

　　“真的，不骗你。”邵岿宁不厌其烦地回答，腾出手，用指尖勾去最后那点泪。

　　小孩在他动作时轻轻闭了闲眼，再睁开时还不是很放心：“我们拉钩。”

　　邵岿宁失笑，但还是伸手勾住他可爱的小指。他知道这是给一个小团子最可靠的承诺了。

　　拉完钩，小孟秋才彻底放心。然后他就感觉到饿了，目光不自觉地瞄向了桌上的饭菜。

　　“吃点么？”邵岿宁适时邀请。

　　小孩重重地点了点头。

　　邵岿宁无所谓旁人怎么待他，反正他已经无所谓很多年了，但现在他多在乎了一个小孟秋。所以后来他找薛翟单独聊了聊。小孟秋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之后，师兄们不再和他说什么皇子的事，对邵岿宁的态度也好了一些。

　　薛翟偶尔向玩耍的两人偷来复杂的，难以捉摸的眼神，小孟秋没注意过，邵岿宁偶尔对上了，就会回以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时光荏苒，山中岁月流转，春去秋来，邵岿宁看着山绿了，黄了，白了，然后又绿了，一轮复一轮，五年就这么过去了。

　　几个师兄陆陆续续在弱冠后离开山庄，闯荡天下去了。不知不觉间，山庄里的孩子只剩下了邵岿宁和小孟秋。

　　空旷的练武场上，两个人在比划。

　　又一次被剑指了脖子，小孟秋气得丢了手中的剑：“不来了不来了！每次都是你赢，一点意思也没有。”

　　邵岿宁正收回剑，听他这么说，眼中不由得流露出笑意。

　　小孟秋不热衷于练武，虽然天生力气大，身段好，是个绝佳的练武苗子，但他不乐意学，薛翟便不强迫他练。不过邵岿宁入山庄后，小孟秋时常跟在他身边，倒是会学上几下子，师兄们走后更是怕邵岿宁一个人练着无趣自愿当陪练。虽然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他总是输，每次都输得气鼓鼓，但下次还来，还不准邵岿宁让他。

　　再说邵岿宁，许是练武真的有效，这些年他的武功突飞猛进的同时，身体也健康了许多，除了偶尔生病康复得比常人慢之外，已再没有当年病弱的痕迹了。

　　“我们去吃饭吧。”小孟秋迫不及待地捡起自己的剑，把它交给邵岿宁让他一并收拾，“今天有打糕吃，可香了！”

　　邵岿宁自是点头。

　　以往人多的时候，因为习惯差异，他们是各吃各的，现在人少了，倒是一起吃了。不过这两天薛翟下山办事，所以这会儿一张桌子上还是他们两个。

　　吃到一半，小孟秋忽然想起什么，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宁宁。”他咬着筷子叫了一声。

　　在小孟秋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规矩，邵岿宁在他身边也没机会守这些规矩。一听小孟秋叫他，他便抬眼看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饭后，他回应：“怎么了？”

　　小孟秋撑着下巴看他，黑色的眼睛琉璃一样透亮。
　　他想了想说：“你生辰是不是要到了？后天？”

　　邵岿宁愣了一下，心里算了算，发觉他的生辰确实在后天。

　　以前在宫里，他从不留意这个日子。皇宫里这么多人，不是谁的生辰都值得大操大办的，即便他是皇子，是皇后的儿子。毕竟皇子不只他一个，皇后的儿子也不只他一个。整个皇宫把这日子记得最清的恐怕是史官，连是他母后和他那长三岁的太子兄长都只会在记起时道一句“生辰快乐”。若没人记得，这便只是一个寻常日子，所以他自己也不去记了。

　　直到来了山庄，小孟秋问过一回后年年换着花样给他庆生，这个日子才开始与众不同起来。
　　今年是第六年了。

　　“不是什么大日子，你不用次次那么费心。”邵岿宁劝说。他看小孩每次都为他这破日子忙里忙外，着实有些心疼。

　　小孟秋瞪圆了眼，小眉头立马皱起来了，气道：“那你也不用为我生辰操心思了。”

　　邵岿宁有些无奈：“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小孩不依不饶。

　　有什么不一样？大概是他习惯了没有人在乎，而小孟秋被宠着长大，合该享受这些吧。但这话堵在噪子眼，迟迟没能被邵岿宁说出口来。

　　他答不上来，那这一回合便是小孟秋赢了。他这才松了眉头。

　　“你不要无理取闹。”小孟秋总结陈词。这意思是这个话题要揭过去了。

　　堵在心口的一团气蓦得散了去，邵岿宁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哑然失笑。“好，不无理取闹了。”他说。

　　小孟秋满意点头。

　　在该有的惊喜上，小孟秋从不含糊。邵岿宁知道他认真，所以也不会刻意去留意他究竟捣鼓了什么，这点默契他们坚持了五年。而无论小孟秋给了他准备了什么，邵岿宁都是欣喜的。

　　不过当他在生辰当日被小孟秋拉去后山看到那株半人高的桃树时他还是呆住了。

　　这不是一棵多好看的树——枝干细瘦，绿叶稀疏，花更是只有寥寥几朵，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但它很健康，不喜人的外表阻挡不了它扑面而来的生气。在它那动人的灵气的衬托下，这点丑陋似乎都可爱了起来。
　　显然种它的人把它照顾得很好。

　　邵岿宁从来没想过小孟秋会送他一棵桃树。

　　而送树的人来时迫不及待，这会儿站到树面前反倒扭捏起来了。他原先只想着种一棵桃树送给邵岿宁，但当邵指宁的站在这里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丑家伙配不上他那么好看的宁宁了。

　　“我种了两年了，今年才开花，就想带你来看看，可是它好丑……”小孩越说声音越低。邵岿宁这才回神，转头一看，发现他不怎么开心地垂下了头。

　　“不丑。”

　　小孟秋正沮丧着，忽听得邵岿宁这么说，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丑，它很可爱。”邵岿宁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念得郑重其事，让小孟秋听得清楚明白。

　　小孟秋看向他时，他的手正抚上一朵粉嫩的桃花。怕碰碎它似的，邵岿宁只是用白玉般的指轻轻点了点花瓣，让小花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小孟秋看得出神，眼前仿佛只剩下了那只手、那朵花。

　　“怎么会想到送桃树？”邵岿宁转头问他。

　　小孟秋猛地回神，似是被吓到了，刚才的所思所感这会儿变得模糊了起来，只剩下了转眼就忘的一片影子。他倒也没在意这片刻的恍惚，心神全在回答邵岿宁的问题上了：“你先前不是说喜欢吃桃花酥？我就想你可能会喜欢桃花，就算不喜欢，也可以摘了花作酥。”

　　小孩子总有些常人猜不到的想法，邵岿宁乍一听都怔了一下。他回忆了片刻，发现自己确实在小孩问及爱吃的东西时随口提过桃花酥，只是没想到竟被小孩放在了心上。两年前，他才8岁，就开始偷偷为他种桃树。不知受了多少累。

　　然而小孩并不知道，之所以是桃花酥，倒不是他真对这吃食有什么偏好，只是之前在宫里的某年，他因为犯错被罚禁食，有个宫女偷偷给他捎过几块桃花酥，他印象深刻罢了。更印象深刻的是，那宫女后来死在了他面前……邵岿宁走了会儿神。

　　“宁宁。”小孟秋拽了拽他袖子。邵岿宁回神，低头冲他笑笑：“怎么了？”

　　小孟秋拧着眉盯了他几秒，然后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刚才那几秒的邵岿宁看着有些难过。应该是错觉吧，他想。

　　“生辰快乐。”他回了一个笑。这两年在邵岿宁面前，他爱笑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团子了。

　　“谢谢秋秋。”邵岿宁揉了揉小孩的脑袋，边说边抬头。一离开小孟秋的视线范围，他脸上的笑便淡了。不过目光触及那株小桃树时，他眼中又重新有了温度。

　　他不是真的喜欢桃花酥，但他可以从今天开始真的喜欢桃树。

　　仅此一棵，独属于他的桃树。

　　小孟秋这次没再觉察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邵岿宁不嫌弃这树，他却还有些介意它的丑样子，最后还得邵岿宁来哄。
　　“它还小，以后长大了就会好看了。说不定还会结桃子。”

　　听到“桃子”两个字，小孟秋眼睛亮了。再看向小桃树时，他的目光都热切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了它结满了桃子的样子。

　　“以后它结桃子了，我们一起吃。”他邀请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