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教徒》耽昀

2、二

　　梦是个很妙的东西，人要是睡得深，梦里再刻骨铭心，惊心动魄的东西，醒来时，睁眼的一瞬间便全都忘了，明明睁眼前还清清楚楚的，可尽管你再撕心裂肺的去想，也只能隐约触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边缘，无论如何，那因醒来而破碎的梦，却再也清晰不起来了。
　　同样的，睡觉时闭眼前还完好清晰的世界，在你跌入梦境的那一瞬，不也顷刻忘了个干净吗，你再努力的去回想它，得到的也只是个翻转过来，残缺不全，扭曲模糊的，一个怪诞的梦罢了。
　　玻璃窗两边的世界，我们永远只能得到一个。
　　除非
　　你试着打破它！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秦缪回宿舍的时候天还没黑透，天空半明半暗，黏稠地流淌在街边的火红夕阳溅湿了树干和低矮的门市，树梢上却一片阴阴的蓝黑色，界限模糊不清，只有软绵绵的一片粉红，偎着巢中啾啾的幼嫩雏鸟。
　　他不喜欢黄昏，总感觉有种恍惚而颓败的感觉，既没有白天的光亮透彻，也不到黑夜的漆黑深远，就是个模模糊糊的，乱七八糟的界限。
　　不过今天的黄昏还挺好看的。
　　秦缪难得好心情的掏出手机照着被照成剪影的的枯树，连带着后面好看的黄昏一同拍了下来。
　　他很开心。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是好喜欢他！
　　他想，
　　哦哦，他叫程陆啊，他长那个样子啊，他是那样的高，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好凶啊，
　　温柔细语的时候是怎样呢？
　　他好厉害，讲课很能吸引人呢。
　　他的腿很长，裤子遮不住最后一节黑色棉袜包裹的骨干脚踝
　　他的手很有力，紧绷着青筋，但很粗糙。
　　他的左手抬起时会看到毛衣和衬衫下的蓝黑色老式手表，
　　不是名贵的牌子。
　　他毛衣外只有看起来并不怎么厚的毛呢大衣。
　　他的脖颈很好看，偏过头的时候会看到有力拉扯的乳突肌，
　　可是他不带围巾。
　　天很冷，
　　他冷吗？
　　……

　　他完全不记得在见到程陆的第一面时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古怪了。
　　他忘了他为了这个所付出的那个恐怖的，痛苦的代价。
　　一切可怕而扭曲的景象，煎熬而刺痛的感觉
　　都随着那个男人的出现
　　一干二净地消失了。

　　秦缪低着头无声地，悄悄地笑了起来，慢慢地走回宿舍。
　　天空在他看不到的背后慢慢暗了下来。

　　月后登上她的宝座，周围的星星妖精围绕着月的神祗，并不关心背叛了月夜的清冷的火热的人间。

　　他回去的时候，肖少凯还没回来，宿舍里只有陈西一个人，头埋在书堆里晃荡。
　　陈西见他哼着歌进来，抬头问他；‘呦，遇上什么好事了这么喜庆？’
　　秦缪把外衣和书包甩到床上，轻快地说；‘没事。
　　“行，不问你了。”陈西叼着烤串，指指袋子；‘来几串么？’
　　秦缪捞了根小的，陈西说；‘这么生分呢？多来点。’
　　秦缪笑了笑；‘没有，大晚上的，这玩意儿吃多了不好，长肉。
　　陈西猛地把自己手里的串撸干净；‘操，讲究。那你别吃，给我。’
　　秦缪叼着串退开一步，把吃剩下的竹签在陈西面前一晃，扔到垃圾桶里，插上烤面包机；‘就不。’
　　陈西；‘……真欠奥。’
　　秦缪慢条斯理地把烤好的面包放到盘子里，掏出小刀在盘子里切了根火腿，又掏出来一个西红柿洗干净了切成两半，一半又分开切成几片，跟火腿一块夹到面包里，抹上炼乳。然后沏上奶，泡上燕麦。懒散的坐在桌前用小勺慢慢搅着。
　　他咬了一口夹好的面包，抬头看着一脸嫌弃的陈西，笑着问了句；‘你要么?’
　　陈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你还是自己吃吧。’
　　陈西至今都忘不了之前秦缪也是这么问他，他当时虽然觉得这人开小灶开的挺做作的的，不过那个烤面包和奶的味道挺香的，他就说行啊谢谢啊。他当时还以为秦缪会让他咬一口……
　　……结果没想到秦缪居然起身去给他做了一份！
　　当时秦缪没化妆，陈西还以为他心情不好，阴着张惨白的脸，一脸不耐烦地从头到尾照着自己那份给他费劲做了份一模一样的。
　　那个时候宿舍也就他们两个人，整个过程把陈西尴尬得大气儿都不敢喘，等秦缪笑着把飘着香味的盘子以高档西餐厅服务生的姿势端到他面前的时候，陈西都快不会吃饭了。
　　太麻烦人了，他好像还生气了？
　　陈西觉得那是他吃的最诡异压抑的一顿晚饭，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秦缪阴着张脸笑的特别瘆人，吃完了他都没敢吭声，自己悄没声去把盘子和杯子洗了悄悄搁到秦缪桌上。
　　那会儿刚来，秦缪话不多，脸色特别吓人，行为还很神经，陈西怎么想怎么后悔自己当时嘴欠答应下来了，他邻铺的兄弟……也太阴间了。
　　后来才了解到秦缪的肤色是因为本来就白再加上不怎么出门才这样的，而且也只是因为刚来所以话少，就是跟人界限太分明了显得有点疏离，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陈西才发现这人还挺不错的。
　　……不过他真的再也不想看着秦缪给他整那个面包了。
　　不过，秦缪不熬夜不暴饮暴食，几乎从不点外卖，按时吃饭按时锻炼，饮食相当养生，不是去食堂就是自己在宿舍开小灶，护肤也非常认真……这么注重保养的一个人却……不怎么跟女生说话，除了偶尔跟那个系花搭几句之外，几乎不跟人和女生交流，就算是大的聚会里有女生他也会尽量远离女生们。
　　有点奇怪。
　　他们不知道秦缪到底喜欢什么东西，他不喜欢女生们。
　　但是秦缪很喜欢画画，
　　大部分他看不明白，
　　有时候就是普通人体，
　　他还化妆……
　　真奇怪……！
　　他是不是个gay啊！
　　陈西看着吃饭吃得相当缓慢优雅的秦缪，哆嗦了一下。‘秦缪’陈西一脸严肃地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男的？’

　　秦缪看着他挑了一下眉，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西就快速地补充道；‘你你你别误会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算你是我也很尊重的，我绝对不会……’
　　‘……’
　　秦缪没说话
　　“不是”过了一会，他说。
　　陈西恐怕自己又犯了触，尴尬地想抽自己。
　　但很快，
　　秦缪轻松地笑着：“我是现在也没喜欢过女孩子啦，也不是说我就喜欢男的啊。”
　　……
　　他不是，不喜欢，不喜欢女人……男人呢？
　　……不知道，好像也没有喜欢过。
　　他不知道要怎么办。那时，被称为青春最美好的高中时期，美丽，帅气，花枝招展，意气风发，肆意潇洒，情窦初开间的男女的青涩禁果，光彩矍铄，风流婉转，也有只是玩玩的，不管怎样，那是别人的，那是别人的青春。
　　而他在一群蓬勃，茂腾，鲜活的青春之中
　　瘦小，孤僻，单调，呆滞。
　　永远孤独。
　　他生来就是活在一群他人之中的，而且永远无法与他们相互理解，这意味着孤独。
　　他那时就明白，他永远融入不进人群之中。
　　在足够自由前，他能做的只有待在自己的一隅，默默成长。
　　收敛锋芒，孤芳自赏。
　　那时他想，或许上了大学就会有所改变吧。

　　后来他才发现，
　　这是……
　　永远不可能的！
　　他的孤独正如同一个共同信仰着同一光明神灵的庞大社会中的一个舔舐阴暗的异教徒。
　　躲躲藏藏躲躲藏藏！异教徒心灵田野上的没落季候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呢？我的神啊救救我吧！！！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肖少凯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说他跟那个女生如何如何了，又说多亏了秦缪，还要现在就带他出去撸串去 。
　　‘你得了吧，人秦缪大晚上的不吃那不健康的玩意儿。’陈西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袋子；‘看着没，刚让人嫌弃过。’
　　秦缪把盘子递给他；‘你要真这么感动，就帮我把盘子洗了吧，好兄弟。’
　　肖少凯操了一声，接过去盘子洗了，把盘子还回去的时候，
　　‘你能让我看看你课表和那个课本吗？叫什么？普通心理学？’秦缪问。
　　‘行啊，我给你找找去啊。’肖少凯翻身去找书；‘你干什么用啊？’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我想以后旁听去……我看你那书什么样回头让我照着买一本去。’
　　‘那我直接给你我这本呗，你就回头考试复习的时候给我看看就行。’肖少凯说；‘不过你还真是……闲的，咱们学校女生这么多，有那时间去谈个女朋友不比上那什么玩意儿课香吗？’
　　‘不香。’秦缪把课表和那几本书的封面拍了下来，然后还给了肖少凯；‘谢谢啊，我还是自己买去吧。’
　　‘你这人，连女朋友都不谈那还是人吗。’肖少凯还沉浸在谈小女朋友的话题里，拽着陈西给他讲学校里的这个妹子啦那个姐姐啦。
　　陈西一个大四老学长早看腻歪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他。
　　秦缪倒是没兴趣听那些了，他躺到床上看着课表，盘算着以后时间怎么安排。在他都快睡着的时候，宿舍门哐一声被撞开了，几个人架着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进来。
　　一股酒气瞬间溢满了屋子。
　　是黄奕。
　　陈西赶紧放下书过去把他扶到椅子上；‘这怎么回事，怎么喝这么多。’
　　搀他的那俩人说；‘赶紧给他整整吧，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儿跟喝疯了似的。你们看好他，我们先走了。’
　　‘行，谢谢你们啊。’
　　‘害，没事，你们看好他吧。’
　　两人走后，陈西把他外套脱了；‘这怎么给他整床上去啊。’
　　（宿舍里面是上床下桌。）
　　‘先让他醒醒吧。’秦缪下去给他倒了杯水；‘怎么突然喝成这样？’
　　黄奕低着头不说话，呼吸间似乎有点抽泣的声音。
　　肖少凯撇撇嘴；‘别是因为卢晓吧。’
　　卢晓好像是法学系的一个女生，很白，秦缪觉得也不怎么好看，而且和谁关系都很好，秦缪见过几次，他不喜欢。
　　不过黄奕喜欢卢晓，谁都知道，但是卢晓一直对他忽冷忽热的。
　　大概真的让他说中了，黄奕睁开眼抬头看着肖少凯。
　　这一眼就让秦缪觉得不太妙，以肖少凯那个喜欢显摆甚至不惜戳人痛处的那个性子……
　　‘我说兄弟，为个那个女的不至于，也不是啥好货。’
　　他说着有点轻浮的笑了笑。
　　黄奕一直盯着他，肖少凯抚着他的肩。
　　‘丫跟一堆男的关系都不赖，就这，前两天还来跟我表白来着。我没答应，就她……”
　　黄奕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对焦不准似的晃晃悠悠指了指他。
　　“……你……们啊……就是……”
　　肖少凯仍抚着他的肩：“兄弟，我知道你难受，不至于，就那女的……上赶着贴我都……操！”

　　“……就是贱！”
　　秦缪就听见黄奕忽然这么吼了一句。

　　肖少凯话没说完就被突然跳起来的黄奕照着脸来了一拳！
　　这下连秦缪都吃了一惊，黄奕算是很不惹事的性格了，有时候甚至有点懦弱，但是这一下却是一点都没留劲儿，肖少凯左眼当时就肿了。
　　黄奕长得不高，甚至比本就算男生中瘦小的秦缪还要矮一些，却一下打倒了高大的肖少凯。
　　他躺在地上捂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怒骂着；‘我操你妈！你特么有病啊！你……啊呃!’
　　还没人反应过来，黄奕突然冲过去冲着肖少凯的肚子又狠狠踹了过去，一下似乎不过瘾，猛地又是死死几脚踩了过去。
　　黄奕，大概是憋了很久，怒火，怨气，恶意，早就积累到了饱和。
　　没人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也没人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积攒了多久这样的怨懑。
　　那一瞬间，秦缪看见黄奕脸上拼凑出他从没在那张有点懦弱的脸上露出的表情，
　　那种狠毒的，凶恶的，畅快到扭曲的表情，
　　他红着眼，眼泪与鼻涕混着挂在那张快被他自己扭烂撕破了的面皮上。
　　“你们……怎么都……！这么……贱！？”
　　黄奕骂着，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他短胖的四肢挥舞中，秦缪再次听到了无言的嘶吼。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等到陈西反应过来急忙去拽黄奕的时候，肖少凯已经蜷曲在地上直不起身了。
　　而陈西一个人竟然拉不住黄奕！秦缪没去扶肖少凯，赶忙去帮着一块拽住黄奕。
　　黄奕有点僵直着，浑身都有点抽搐的颤抖着，他不再骂了，只是重重地喘着气，痛苦又仇恨地盯着地上努力爬起来的肖少凯。
　　一切的爆发都在一瞬间，像个一瞬间撕破的口子，可是撕扯坏的皮肉就像是开了个头，内里陈旧娇嫩的血肉争先恐后地贪婪呼吸着新鲜的污浊空气，即使将伤口缝合，那食髓知味的血肉却在皮下悄悄地蔓延新鲜的细菌，直到皮下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烂肉。
　　肖少凯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想去给黄奕还上一下子，秦缪赶紧过去推了一下把他拦下来了。
　　‘行了别招惹他了！你冷静点，他喝多了，你也……’
　　‘你他妈！给特么老子让开！什么叫我冷静点，说的跟他妈我挑事一样，你让开，这事儿没完黄奕！’肖少凯被秦缪拦着指着黄奕大骂。
　　‘行了！闹大了谁都不好看！等他清醒了你再算账。’秦缪架着他往后走了两步；‘先去医务室看看吧，你算账也得等好了再说。’
　　肖少凯回头看了一眼黄奕，秦缪架着他往门口走。
　　走到门口了他突然指着黄奕喊了一句；‘你他妈等着，这事儿，没完！’
　　‘哎，行了！赶紧走吧！’秦缪拽了拽他。
　　里面的黄奕爆发式的发泄过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抬头，直愣愣的盯着韩少凯指向他的手指头。
　　秦缪知道黄奕后悔了，
　　他是可以冲动，发泄，
　　但他没法承担那个后果。
　　他微微啜泣着，不甘又懦弱的无可奈何。
　　秦缪在肖少凯身后默默地看着黄奕。
　　……
　　该走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