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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事秋风悲画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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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火光闪烁,木枝偶尔发出「噼啪」的一声,破开夜晚的孤寂。
周围被风吹来潮湿的气息,好像是一个山洞中,有些许的回音,旁边坐着一个人,侧脸被火光照着,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手指修长地编着一个草绳,不一会儿就灵巧地编出了一个草蝴蝶,他呆呆地望着那个草蝴蝶,忽而又将它投到火堆里烧掉。
「咳……」我想发出声音,却发现嗓子像被灼烧了一般,只发出喑哑的咳声,手指动一动也痛得要命,我挣扎着爬起来,他坐在一边冷眼望着,还往边上稍了稍,神色冷漠,一点也没有要帮我的意思。看他的打扮,像是天玄派的弟子。
我靠着墙边慢慢滑倒下来,忍受着身上隐约的痛意,大概是中了什么毒,我得运功祛除。
打坐了一阵子,我忽然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当我开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已经先一步地挪开了视线,一副不想跟人交谈的样子。
我重新闭起眼睛,却又感觉到那道强烈的注视目光,忍着不适打坐了片刻,终于睁开眼睛,他又已经先我一步挪开了视线。
「敢问兄台怎么称呼?」我试图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氛围,出口的瞬间发现嗓子很痛,发出的声音好像拉风箱似的。
他听了我的问话,脸上露出点奇怪的笑意,却没回答我,反而站起身往外走。
我一个急起身没坐稳又倒回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出去。
…………算了,或许此人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吧。
对于此人的无礼,我也只能这么想了。
这个洞穴还是比较干燥的,有木石掩映在洞口,此时天已经黑了,我走到洞口往外看,恰好见到一抹蓝光从远处飞驰而至,不一会儿就落到面前,更兼意外的是,眼前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咏文。
「你终于醒了。」他抱着一捆药草从剑上跳下,道,「我去给你找了点药,那老藤怪的毒性太猛,我怕你受不住。」
「是你救了我,那刚才那位是……?」
「啊,你说他啊,你不认得了?他就是江元啊!」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就像被什么诅咒了一样,不停地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江元,本该是丢到我记忆尘埃中的一个人,偏偏在这时候冒了出来,让我不知所措。
「难怪你不认得他了,他变了不少。」杨咏文拍了拍我的后背,扶我坐下,说,「在你走后,他转投阵法,也有小成,这我同你说过,他在门中多少年都不曾出过门,这次也是巧了,正好就碰到你。」
「你们来这儿,也是为了妖邪作祟的事?」
「那倒不是。江元他的家里人去世了,我陪他来处理后事。」杨咏文见江元不在,便坐下和我说了下他的事。
「当年你离开之后,他一直想找你,有阵子不吃不喝,人瘦得很厉害。有天我迎面碰见他,竟没认出他,后来才知道他日子过得很难,因为各种原因,他身边的人都不待见他,听说他甚至有想偷溜出去,尽管没有成功,但也被剥夺了储备弟子的资格。你走后的那个冬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在雪地里舞剑,踩到一个人,就是躺在江元,原来他发烧了,也没人发现,如果不是我,可能就这么死了也说不定。」
「之后又过了一年,他才走出来,专心一意于阵法,在这方面他天赋倒是极高,被齐音齐长老看中收作关门弟子,有三四年的时候,他就像疯子一样研习阵法,几乎没出过门。这次也是巧了,接到了他父亲的死讯,他要回去一趟,恰好我也要出门历练,于是结伴而行。」
「就像你不想提起他一样,我们之间也没有谈起过你,不过我想,他应该是很想见你的。」杨咏文说,「他有问过我周家究竟在什么地方,大概他也有想过要去找你吧。」
在他说着的时候,我不停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撕破上面的死皮让我既有痛感也有快感。
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还是很不习惯面对他,江元有多讨厌我,我也能想象,就算他骂我、打我,那也是应该的,谁叫我这么倒霉被他救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一辈子都不要碰面就好了。
或者有个地洞,让我钻进去,永生永世地不要出来就好了。
杨咏文升起了火,将里面阴暗潮湿的湿气驱散,洞口矮身进来一个人,拿着个荷叶大的叶子,上面盛满了水。
他走到我旁边,将那片叶子平稳地递给我,「……水。」
接过的时候,我感到手指都有些发寒,我甚至都没有看他的眼睛,也忘了说谢谢。
他却自然地坐到了我旁边,杨咏文说再去采点果子,又出去了。
「好久不见。」他微微笑着,自然地冲我打着招呼。
「…………」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听说你做了族里的执剑长老,听起来很风光,可为什么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高兴?」他歪着头看我,「这不就是你要的吗,你还不高兴,还是说你见到了我才感到不快的?」
「…………」
「说话啊,你看到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吗?」
在他的这种逼迫之下,我无法忍耐地站起身,结果被他拉住手压倒在墙边,后背登时传来冰冷的触感。
「又想逃吗?」他还是一副微微笑着的模样,表情却有点可怕,锁住我的手也攥得很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以前不懂事,所以伤害了他,现在懂得了,依然讨厌。我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这个人。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下,那是恐惧夹杂痛苦、懊悔的泪,他抬起手,掐住我的下颚,剧痛无比,模糊的泪光中看到他在笑,「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知何时他终于松开我的手,我站在一旁不再言语,一秒钟都觉得难以忍耐,有种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可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了,不能凭着自己的冲动做事,也不能随随便便就逃避。
两个人相对而坐,隔着火堆,我却一点也没感觉到暖意。
沉默,沉默,沉默。
这样地无话可说。
杨咏文采果子回来后,才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氛围,他和江元有说有笑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生疏。
「啊,这种果子,我小时候也经常吃,自己实在饿得厉害的时候,找到什么就吃什么,饿得慌了还吃草,有一回因为吃了一种毒草差点死掉,当时能抓到什么都吃了,结果竟然好了。」
「我听说毒草周围通常都生有解毒的,你也真是,哪有人会吃草的。」杨咏文笑笑,说,「对了,药应该煎好了吧,我去拿来。」
他起身到一边去,风中传来微微的寒意,我打了个哆嗦,偶尔对上江元的眼神,立刻转开。
「我把炉子里的火熄了,药还有点烫,先放在这,待会儿你记得喝。」他把药盏端来,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我点点头,晚间喝了药之后,便无话了,我躺在火堆旁睡下,偶尔只有杨咏文和江元的轻声交谈,如果只有我和杨咏文两个的话,应该会有话说,可是江元……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那一夜我觉得很难捱。也许是因为毒素还没有完全清除的关系,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即便是在梦中也觉得痛苦。但我也有些感激这点,因为这样,就没时间去想睡在旁边的江元的事。
***
我本来以为事情可以就这样结束,但没想到才是噩梦的开始,一直跟着我的那个男子,虽然觉得麻烦但也不能直接轰走的那个人,没有跟着杨咏文一起离开,说是要在外面历练,实际上就是一直跟着我。
「为什么不回去?」
「怎么了,觉得我碍事吗?」
他没有表情盯着我的时候显得有点可怕,我低下头,「没有……」
「我也会担心你啊,上次你不就差点出事,而且我们也是旧友,一同行动也有个照应。」
别装了!
真想这么说,想得不得了!但结果我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实在是不想带着他,每时每刻知道他跟在我身后,都让我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无法安心也无法释怀。
想个办法甩掉他就好了,本想趁着他去找水的时候走掉,结果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说:「你不会趁机跑掉吧?」
「…………你想多了。」
「骗人,你的表情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他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你甩不掉我哦,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跟到你觉得厌烦忍无可忍也不离开。」
「………………」
这样究竟有什么意思呢,真的无法理解。
对于这个甩不掉的尾巴我感到很痛苦,可又无法一走了之,那只老藤怪必须要处理掉。
「真是快受够了。」第三天的早晨,我精疲力竭地醒来,嘀咕着这句话,旁边的人很快被惊醒,半眯着眼睛睁开了一下,又闭上,手指在我背上划过,慢慢摸索而下,我觉得很讨厌,立刻站起身。
「该走了。」我说,「今天非得揪出那个老藤怪的老巢不可。」
「真的那么在意的话,直接一把火烧掉不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烧掉的话,附近的百姓该怎么办?」
他的表情稍稍愣住,我叹了口气,厌烦地说:「真是的,在说这些事之前也稍微动下头脑啊,每次都这样,真是给人添麻烦。」
听到这些话,他的表情彻底僵住了,然后又露出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啊,是这样啊,那还真是抱歉了。」
察觉到他的受伤,我有点后悔用那样的态度了,但是如果这样就能让他离开我身边也还是值得的。
我讨厌他,又有点可怜他,但是讨厌的情绪绝对比可怜要多得多。
一路无话,他一直都跟在我后面,我不想跟他说话,这样蔓延的沉默直到我们看到第一只死鹿才停止。
那只鹿是死在溪流边的,血淌进水里,往下延伸就变成了血水,那只鹿死得很惨,睁着大大的眼睛,肚皮翻开,五脏都被掏空了,从那只鹿最后惊恐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它最后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这里有根骨头。」说着江元俯下身去,从草丛里探手取出一根臂大的骨头,「这个,好像是人的骨头。」
接下来,我们在附近陆续发现了不少骨头,还有一个头骨,可以确定是人的,只是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血肉都枯竭了。
「说起来,有点奇怪,我们这一路都没听到什么声音。」江元看着一直沉默的我说,「不是很奇怪吗?这么大的森林,竟然连鸟叫虫鸣都没有。」
啊啊,烦死了,这还用他来提醒吗?尽管如此,我也开始有点不安了,一天下来,我们并没有什么收获,反而像是在转圈一样,最后又发现了这只死鹿。
夜晚宿营,升了一个火堆,我和江元分坐一边,吃的是之前剩下的果子。吃完之后我准备到周围布下一些咒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的伸出手拉住了我,「你是不打算继续说话呢,还是准备一直无视我呢?」
看着他没有情绪的瞳孔就觉得可怕,加上被攥住的手开始发痛,于是我开始挣扎起来,「放开……」
我激烈地反抗着,结果他也紧抓着不放,两人就这么纠缠起来,彼此都用上了真劲,混乱中,我把他推向了火堆里,他反应极快地用手撑住,滚到了一边,右手被烫得立刻红肿起来。
心脏骤然停住,甚至忘记了去扶他,看到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没有情绪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就那么想杀我吗?真的想杀我你不用这么费事啊。」
我嗫嚅着想说抱歉,结果他已经先一步转过身去了溪边。
犹豫了好几次是不是要跟上去,结果还是没去。在周围布下了咒诀之后,我就坐在火边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
他回来之后手依旧红肿着,看起来一时是不能好的。看到他费劲地扯下身上的布,来包扎手上的伤口,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用法术治疗?」
他看着我莫名笑了一下,「不需要,看着这个伤疤,就会想到是你留给我的。」
我被他说得寒意顿起,这个人是在想着要怎么报复我吗?
也许是我害怕的表情太过明显,他反而愉悦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笑得恼怒,骂了一句『有病』就找了个地方躺下。
结果还没有安下心来,他就来到了我旁边,铺了一层虎皮垫子躺下,明明有那么多地方,非得在我边上,真是讨厌。我想要挪开位置,他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在这里睡不行吗?」
「我在你旁边就没有办法安心。」
「我可是因为你痛得没有办法睡着,所以你也这样睡吧,不然的话,今晚谁都不要睡了。」
他的表情在说他是认真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好痛,我们之间相处的模式很像七年前,不,应该说是更恶劣了吧。
因为不想面对着他睡,所以背过了身,他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腰上,我冷冷地说:「别碰我,我很讨厌这样。」
「但是我很喜欢,被我触碰让你觉得不安心吗?放心好了,我是不会用卑劣的手段伤害你的。」他的话语响在耳旁,脖颈处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呵气感,让我鸡皮疙瘩战栗,浑身不舒服,「真的那么讨厌的话,就忍耐吧,反正你不是最擅长粉饰太平吗?现在也这样好了。」
这个人很清楚我讨厌什么,只不过他根本不在乎。或者他不想在乎。
明明知道我很讨厌他,却硬是要留在我身边,这不是很奇怪吗?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擅长应付他。
…………
一直到很晚才睡着,那个时候四周都静了下来,只听得到火堆发出的噼啪声。
以为自己不会睡着还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了另一边,面对着他的脸,这么近距离地一看,发现他长得还不错,高挑的鼻梁,不浅不淡的长眉,嘴唇的形状很好看,此刻微微抿着。依稀能看出小时候的形容,不过也变了许多。
我总不能忘记小时候那个鼻涕虫,令人讨厌的卑微的样子,我也没有想过我们能再遇,我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么重视出身的杨咏文,竟然也会跟他成了好友,只是过了七年,我们全都变了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