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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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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过窗棂,伴着沙沙声响,被风拂动的花木摇曳出浮动的阴影。
连岫前半夜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丝清明思绪,她索性给自己施了个安眠术。
然而无边墨色转瞬覆下,她好像又回到了曾经无力绝望的梦魇时刻,枉她当时自恃神力为天界翘楚,却难以攻破被精心设下的缚魂术陷阱。
她踽踽行在其间,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形如密闭的空间中骤然响起很多不同的声音。
“你既身负稀世灵根,便不该湮于山林。”
是师尊。
“你强怎么了,万一哪天小爷我就比你更强了呢,到时候你就等着挨打吧!”
是襄垣。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四海九州第一个女神尊,坐卧行云,俯瞰万世,无边快哉。”
是她自己。
流光纷落如星雨,一道道撕破久亘的黑暗。
连岫喘着粗气醒过来,枕头已经被汗水浸湿。
她坐起身,平复了会儿呼吸,接着随意寻了件离自己最近的外袍披上。
奚昀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连岫敲了几下门没有得到回应,便打开窗跃身进去了。
如她料想的一般,奚昀醒着,半身靠在床头,双手搁在被子上,正朝她望过来。
他只着中衣,发冠未戴,鸦色长发柔缎般垂落下来,再配上泠泠月色,真真清贵出尘。
连岫毫不客气的摸到椅子坐下,瞥了他一眼又快速移开目光,颇不好意思道:“冒昧了,殿下果然什么时候都形容得体。”
奚昀平静道:“若非如此,如何配合上神这不同寻常的出入习惯。”
连岫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但觉得他也没说错,便面不改色的应了,“殿下谬赞。”
她垂眼看到桌上摆着的盘子,暗叹竹疏这习惯还真是始终如一,遇见感兴趣的人就会送一碟瓜子,送完还要喋喋不休的搭话,最后把瓜子嗑完的还是他自己。
连岫突兀的生出了一种身为老母亲管教不严的羞愧感。
“竹疏这孩子喜欢长得好的,若是打扰到殿下了,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
奚昀语调缓缓,“无妨。”
他瞥过来,发上似镀了一层霜,淡声道:“你于夤夜翻窗来访,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翻窗”两个字特意咬了重音。
连岫将外袍裹得更紧了一些,咳了一声,正色道:“我有三个问题要问殿下。“
奚昀没说话,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第一个问题,我还活着这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殿下怎么找到我的?”
奚昀闻言略勾起唇角,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道:“只要我想找,没谁是我找不到的。”
连岫:……好的,僭越了。
“第二个问题,能者无数,殿下为何就选中了我相助,就算我亲历旧事,但所知终究浅显,加上我如今是个将死之人,修补魂魄绝非易事,殿下救我的益处并不足以弥补损耗。”
奚昀沉默片刻,回道:“我既然说要救你,定然准备好了法子,所以这并不算难事,此外你身为重明帝君弟子,与我也有些缘分,再者若你完好无恙,自可助我抵抗异族,如此,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理由充分,滴水不漏。
连岫被说服了,她吐了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说不信天界对我的宣判,但从各种证据看,我都是一个协助他人盗走女娲石的堕神,殿下何以信我?”
她目光熠熠,一瞬不错的盯着他,大有一股刨根问底的气势。
奚昀与她对视,面上保持一贯的无波无澜。
良久,他方开口道:“我不信一个勤勤恳恳力求飞升神尊的人,会在天劫迫近之时,做出自取灭亡的蠢事。”
连岫心中一惊,眼前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重明帝君与她的过往,也知道她极少与人说起的心事。
可她什么也没问了,用手指拢了下垂在额际的碎发,释然的笑了出来。
“我问完了,现在我说反悔了,恳请殿下救我一救,可还来得及罢。”
连岫语气悠然,满脸风轻云淡,仿佛过往的挣扎痛苦与她全无关系。
奚昀盯了她半晌,沉声道:“来得及。“
“不过,“他探究的眼神扫过她,又道:”我现在也有三个问题。“
连岫失笑,本想学着奚昀先前的样子示意他继续,但话到喉头还是没憋住。
“殿下说便是了,你现在可是我的贵人,我没有不答的道理。“
大概是她的话着实不算雅致,奚昀略微蹙起眉头。
“先前我说有法子助你脱离必死之困,为何搪塞我,拒不同意?“
连岫笑意停在了嘴角,垂眼道:“在人间待久了,力量微薄,从云端跌入低谷,很多希望是会被磨掉的,况且殿下出现的太突兀了,我没办法信你,所以就矫情了。“
她抬头,恢复轻快状,“但是我现在想开了,无论殿下是不是骗我,情况都不会更糟了,早死晚死,不都是个死。“
奚昀松了神色,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你既然改变主意,那求的是什么?“
连岫睁大眼睛,反问他,“我能求什么,除了活着还有旁的吗?“
奚昀不置可否,深深望了她一会,道:“只是活着吗?”
“我虽然不如殿下博学,但也明白,就我目前的这个状况,能好好活下去已是一件幸事了。”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气,丝丝缕缕漫进屋内,伸出四探的温柔触手,幽然弥散。
银光铺陈,平添一分寂冷之意。
在连岫等待最后一个问题时,奚昀只偏头沉默。
良久他翻身下榻,一抹灵光闪过,他周身衣袍霎时穿的齐整,十分熨帖的衬出清冷颀长的身形。
他动作太快,连岫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伸出一根蘸了月色的手指,抵在她的眉心,微凉触感蔓延开来。
她刚想问问他在做什么,奚昀便堵住了她的话头。
“最后一个,连岫,和我结契。”
他眸中仿佛蕴着拂过万重雪阙的山风,一眼淡然睥过来时,飞霜流散,云雾皆开。
眉间连接之处一点暖光乍现,连岫五感有片刻的湮灭,她被蛊惑一般闭上眼睛,体内似有暖流潺潺而过。
耳边不知是谁的声音,空灵冷冽。
“不容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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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森冷,两旁只置了几盏错落的琉璃灯,些微映出光亮。
奚昀横抱着连岫步步走过,待行到尽头,一方洞窟渐映入眼帘,四周寒璧,结了层不平白霜,扶疏花叶自窟顶垂落,最中间置了一方冰台,台边的人着白色锦袍,气质淡雅,身上还携了若有似无的草药香。
司药神君青涯已等候多时,瞥了一眼他怀里的人,幽幽叹了口气。
“你真的把她找回来了。”
察觉到两人身上的异样联系,他初时惊诧,转瞬间又变得释然:“结了因缘契……你倒是想的周到。“
奚昀将怀中人小心放至冰台上,为连岫将碎发撇到了耳后,素来凛冽如霜的眼神柔软下来。
“青涯,帮我。”
他此刻全然没有在连岫面前的镇定从容,脸上白的透明,双唇毫无血色,抑制住想触摸台上人脸颊的冲动,修长的指骨微微颤动。。
即便已经问过多次,但青涯还是忍不住想再确认一下:“双生蛊作为苗疆禁术,解法失传已久,我翻遍了天界医书也没有找到类似记载,况且它还会对你造成反噬,搭上半条命和三万年修为还不够,你还要把另外半条命也舍进去吗?”
奚昀眼神迫切:“你答应过我的。“
青涯急道,“太危险了,如果她好不了,抑或她真的是个堕神,你怎么办?“
“我有分寸。”
青涯定定盯着他这个好友,生的冰骨玉神,任谁看去都是不染妄俗的存在,可偏偏执念深重,在关乎连岫的事情上肆意冲动,如今他仿佛还能看到天君把重伤浴血的奚昀带回来的样子。
全身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焦黑皮肉翻卷,吊着最后一口气。
而伤愈后,他又孤身一人闯入苗疆八岐绝境,寻来最后一个双生蛊。
“罢了”,青涯颓然闭目,“我劝不动你的。”
双生蛊因过于凶残嗜血,出世后不久便被苗疆视作禁术,它共有子母二蛊,子蛊宿主可以源源不断的汲取母蛊宿主的气血维持生息,但此术对后者是极大的消耗,若是连岫无法修复神魂,奚昀怕也逃不过死劫。
按照青涯的指示,奚昀将连岫扶正,自已也盘膝坐到冰台上。
连岫面容沉静,与他之间距离不过咫尺。
他摊开手心,掌中露出了两只一黑一白的花纹蜘蛛。
青涯看着他徒然叹气,最终还是取出腰间别着的玉笛,放至嘴边吹奏。
伴随着阴诡笛声,那两只蜘蛛慢慢有了动作,分别爬升至台上二人脖颈间,一寸一寸,融入皮肉骨血。
有风自洞口适时的灌进来,回旋动荡,在暗夜里和笛声共振,发出呜咽似的悲鸣。
奚昀能感觉到自身的力量正在被一丝丝抽离,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应时而来。
他尚记得司命星君推演天机后,对他与连岫的判词。
“世间姻缘皆有定数,殿下与上神缘浅情薄,错身难逢,还是莫执着的好。“
莫执着,空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