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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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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幺难得起了个大早,揉着惺忪的泪眼从兔窝里爬出来的时候,习惯性经过唐菲的房间,却发现她不在房间里,而是在屋外的崖石上修炼。
她一袭墨绿衫子,开步运掌,双手平举,浑身绵软无骨,却又似乎蕴藏了无穷劲力,陡然穿腰打出。
六幺怔怔地看着,只见她松肩提步,一掌接着一掌打出,周而复始,动作虽是连贯,却一直在脚下的方寸之地打转,仿佛在虚空之中冥画一个又一个太极圆。
为求方便,那一头青丝斜斜地勾编成鱼骨侧辫,松松搭在肩上,鬓发轻柔如雾,仿佛在天光下与晨风融为了一体,缥缈得像是要飞去,六幺无声地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唐菲专心致志地运掌,从五点到九点,她已经连续练了四个小时。
这是师尊留在她神识中的琅嬛元典第二卷上的掌法,傅沉鱼这具身体资质平平,修炼时难免会觉得滞涩,但勤能补拙,琅嬛元典又对修炼者的资质没有什么太大要求,故而她一直不停地重复相同的招式,久而久之,身体形成了肌肉记忆,接下来也就顺畅得多了。
她一边按照本能运掌,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些事,未料斜面扑风,凌空劈来一掌,唐菲下意识侧避,那人扑了个空,已是收势不及。
足下横出一脚,六幺猛地前倾,眼看就要栽向悬崖。
唐菲伸手一抓,提住她后衣领,只听叮铃铃之声不绝于耳,前扑之势顿时止住。
小丫头冲她讪笑一下,在岩石上稳身立定了。
唐菲打量她片刻,道:“你干什么?”
六幺尴尬地说:“你这掌法练得挺好的……挺好的……”
唐菲微垂目光,权且把这当作对自己的赞誉了。
“你不用担心,黑心佬正在试针炼药,等这些准备得差不多了,就会为你医治了。”她干脆在断崖边坐了下来,并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唐菲也坐下。
此时朝阳初生,晨晖绚丽,天际的云层都染上了一层霞光。
“黑心佬?”唐菲疑惑。
六幺道:“就是姓君的啦。”
“怎么叫这个外号?”唐菲道,“他不是说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是‘蒹葭秋雪’?”
六幺再度讪笑,道:“我觉得他说自己不是良善之辈这句话,你很有必要当真,别真的被他那副贤良淑德的样子骗了……”
“你刚才做什么打我?”唐菲又问。
“我其实看你好久了……”六幺吞吞吐吐道,“本来没想打扰你的,只是看你一个人沉浸其中,想必是练了很久,就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唐菲低声道:“我没有休息的时间,不,我只恨时间不够,不能每天比旁人再多出十二个时辰。”
六幺感慨道:“你好拼啊。”
唐菲不作声,也不反驳,只是微垂了头。
“从前也有一个人,也是在这里,跟你打了一套相似的掌法。”六幺道,“她跟你同样刻苦,每天至少练八个时辰,寒暑不辍……”
小丫头歪着脑袋看她,很俏皮的样子,“你知道她后来是谁吗?”
唐菲迎上视线,道:“谁?”
六幺神神秘秘地凑近,压低声线:“卧龙谷里尽量都不提这个名字的,我偷偷告诉你,就是你们剑宫的师祖,慕容昙……”
唐菲笑道:“你这是在给我灌鸡汤吗?”
六幺:“……?”
“谢谢你鼓励我,虽然我没有慕容师祖那样的资质,但我会尽量在后天的勤奋上向她看齐的。”唐菲轻声说。
她看了六幺一会儿,又说:“其实这才是你默默观察我的原因吧,因为……我让你想起了这个故人。”
“而且我猜测,君先生应该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才愿意医治我的。”唐菲一笑,“毕竟如你所说,他真是一个黑心佬的话,不可能对着一个陌生人大发善心。”
六幺讶然,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唐菲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君先生只因为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关联,便愿意施恩于我呢?”
六幺看着她,叹道:“卧龙谷里一般都不提这个名字的。”
虽然她无处不在,但就是不能提。
唐菲恍然,道:“君先生与慕容师祖……”
六幺指抵唇畔,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唐菲忽然想起什么,道:“他们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媛媛成婚了,不住在这里。”六幺努努嘴,“你住的这间房,就是她父亲给她布置的闺房,已经空置很久了。”
“所以,你口中的媛媛……”唐菲的语调发涩,似乎吐息艰难,“就是君先生的女儿?慕容雪鸿的母亲?”
六幺挠挠头,意外道:“你也知道这小子啊?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襁褓里呢,怎么现在随便抓个人都认识他!”
唐菲笑了两声,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到此时此刻,她才对他这个“血统高贵,出身名门”的设定有了实质性的认识。
换句话说,这哪是出生在罗马?这是一出生就拥有罗马啊!
直播间疯狂吐槽——
“不,妹子,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等你知道慕容雪鸿亲妈是魔族帝女,而亲妈的亲爹是魔域之主时,更会颠覆你的认知!”
“鸿儿这个背景真是逆天了,真特么会投胎!”
“要是鸿儿是个姑娘就好了,好想看他被各路大佬们捧在掌心里疼宠,生怕磕着碰着,想想都爽死了!”
“前面的够了啊,对着个男人来这套你不嫌恶心吗?”
“奶嗝文学看多了吧?有病就去喝中药调理,少在这里发癫!”
唐菲犹疑道:“我曾听人说过,慕容雪鸿身上有魔族血统,若他是君先生的至亲,那……”
六幺啧了声,道:“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还有人记得呢!”
看来师尊说的是真的了。
这出身,的确是旁人八辈子都追不上的显赫!
“你换个角度想想,那臭小子终生都得笼罩在父祖辈的光环之下,尤其是昙儿……”六幺敛声,换了个说法,“尤其是你那位师祖。”
唐菲只是冷笑,并不接话。
六幺道:“他不跟他爹姓,也不跟媛媛姓,反而姓了慕容,整个人族,包括五洲四海在内,有谁不会在听到这个姓氏时想到那一位?”
那倒是,唐菲心想,以慕容雪鸿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格,这种几乎无法打破的局面让他很难受吧?
提到慕容这个姓氏,人们就会想到天下第一人的名头,与抵御魔域侵略的不世之功。
在这样的光芒下,即便慕容雪鸿再如何天资绝顶,再如何令世人畏惧,终究也得屈居于慕容昙的影响力之下。
世人想到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与慕容昙的关系,想到他的出身来历,然后才是他这个人本身。
成就他的,终究也将束缚他一生。
六幺道:“你看,即便命好到如慕容雪鸿这般什么都不缺的人,也有耿耿于怀、无法如愿的憾事,其他人又怎么能免俗呢?”
“你是在开导我吗?”唐菲淡笑,“你怕我心志不定,走了斜路?”
六幺笑笑,露出一种符合外表年龄的腼腆,说道:“有人治病,就有人治心嘛。”
唐菲屈腿,从崖边站了起来,道:“好了,陪你说了这一会儿话,也休息够了,你自己玩去吧,我要继续了。”
“好吧。”六幺从地上爬起来,无所谓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回身走了几步,忽然转头,“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啊?”
唐菲偏过视线,与她一瞬对望。
“你这种状态,不像是只因为要变强才这么呕心沥血的,如此分秒必争,难道是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事吗?”
唐菲沉默了很久,才道:“曾经有很多人为我而死,我无力挽救,可现在……我想要做点儿什么,我想……救一个人。”
六幺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只是带着疑惑说:“假如那个人已经死了呢?”
“我救不了她。”唐菲轻轻一笑,目光平静得可怕,“……就为她报仇,谁杀了她,害得她惨死,谁就跟着她一起去死。”
那一刻,她的神情,竟使得六幺再度恍惚了。
她道:“不论是谁。”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想救的人太多,能救的人太少,所以当下的每一刻都是可贵的。
六幺耳边滚过这一句话,她听见自己说:“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也许吧。”唐菲摇头,声色微苦,,“她不认识我,她甚至连我的名字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六幺呢喃道:“为了这样一个陌生人,值得吗?”
“这世上之事,不过为名为利,为情为义罢了。”唐菲眼中已蓄起一层水光,“欠了人家的命和情,又怎么能拿值不值得来衡量呢……”
这句话说完,她没有回头再看六幺一眼,继续开步,抬掌,并步,回身,将全身的气息控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频率,渐渐与天地间的呼吸合流。
难得见死对头到了饭点还不来,丹晨颇为好奇,一见六幺从山上下来,就凑到了她身边,问道:“你干嘛去了?”
六幺拿白眼瞧他,道:“哄孩子去了,你信吗?”
丹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帝女的住处,你忘了里面住的不是她了,却还寻着动静过去 ,以为她回来了是吧?”
六幺嫌弃道:“你怎么那么聪明呢?都让你知道完了!”
君遇扶着轮椅穿行在架子和簸箕之间,语调轻浅:“你们两个要是那么闲,就过来帮我晒草药,正好还缺一味地根果。”
六幺道:“ 你认真的吗?”
君遇似乎是想到了她的“丰功伟绩”,不作声了。
丹晨道:“放过草药吧,它们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