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鲜十八吃》茶吟书渡

31、卅一餐

　　此时天已经亮了，宗明愿站在荒凉的街道尽头，朝着空中挥了挥拳头，远处门楼上有看守的人放下了两面血红的旗帜。

　　“你喊几个人，跟着我来。”那双眼白多于眼青的眼睛在三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向看守吩咐道。

　　微凉的晨露落入了草丛中，激出一声孱弱的虫鸣，周围都静悄悄的。

　　“少爷，那他们……”守卫喊住他。

　　宗明愿飞身上马，也不知道听没听见，铁蹄踏在青石板的路上，昨日湿漉漉的雨气又被扬了起来。

　　虫子们像是因为宗明愿的离去突然大胆了起来，嘈杂的鸣叫声盖住了杂乱的马蹄声。

　　“我看这家伙也未必想拿我们怎么样，至多不过吓唬吓唬我们。”

　　雪芽拍拍藏在腰间的短刀，头枕着双手在街上溜达：“我猜，哪怕他知道这些贸然犯进雍州城的齐兵，是因我们而起，他多半也不在乎了，他就是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刽子手……偏偏又心软地像个妇人。”

　　他说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狐狸一眼。

　　董寄辞装作不明白他话里有话，反而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是好人？我看未必。”

　　雪芽踢开了挡在面前的门板，从底下摸出半截布料，发现已经发霉了。一只纺织娘跃到了他的衣服上，他伸出三只手指猛地一攥，觉得很有趣一样仔细端详，笑着回答：“眼睛能看得出来，说话也能看得出来。”

　　“倒三白。”董寄辞嗤笑了一声，“难道不是凶光毕露？”

　　“只有你们这些世家出身的，没被人揍过，没做过下人，不晓得赔笑忍让。眼睛才喜欢这样直直地望着人，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个呆木头。自以为掌握着道义，便能说服对方一样。”

　　雪芽两指从自己眼睛移向董寄辞，不屑道：“嚣张跋扈，又不怕被人冠以谋反的名号……不不不，你们是巴不得能谋反才好。”

　　“我要是皇帝，我第一件事情便是杀了你们这些不安分的小虫子，整日吵吵嚷嚷的，真讨厌。”

　　纺织娘伸出长着倒钩的小爪子，拼命想从指间挣脱出来，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董寄辞伸出手，示意雪芽把虫子给他，还没来得及捉住，那小小的一撇嫩绿便跃入了草丛。

　　“至于是不是好人。”雪芽瞪了满脸无辜的董寄辞一眼，咧着嘴到：“要是看错了，就认栽吧，人生一世横竖一死。他今天放我们一日，我们就多活一日。”

　　还没说完，雪芽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他倒是不尴尬，很无奈地耸了耸肩。

　　一直精神紧绷的林昭，被这一声滑稽的声响给逗笑了，她没来得及调侃两句——

　　突然，所有的声音像是罐子被摔碎了一样，远处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嘶吼声、马鸣声、飞箭的呼啸声，突然像潮水一般灌进了林昭的耳朵。

　　因为见到了死人，半夜里又愁苦失眠的林昭，刚刚还在神游天外，此时猛地打了个激灵。

　　“那个姓宗的走了，旁边也没有看守。”董寄辞见她脸色不好，连忙道，“我们要不然先回船上去躲躲。”

　　“你听见了吗……”林昭指着声音来源的地方，咬紧了牙低低地问身旁沉默可靠的小男友。

　　“什么？”

　　林昭没法形容，那种人之将死，从溢满鲜血的喉咙里缓慢吐出的最后一口气的那种闷闷的嗝声，像是一只本来就干瘪的气球，无可奈何地被压出的叹息。

　　明明那声音几不可闻，可是相隔半座城，她却奇怪地听见了。

　　“是不是房梁被点着倒下来的声音？嘣的一声。”雪芽站到一处碎石上，踮着脚看了看，一手指着浓烟滚滚的远方 ：“齐人从城北进入，他们估计有投石机，那个谁……”

　　小狐狸接话：“宗明愿，你的宗好人。”

　　雪芽白了董寄辞一眼，转头安慰林昭道：“那个姓宗的去和齐人交战了，一时半会不会来管我们。你莫怕，我们用钱换来的粮虽然还没送到，但船上还有点东西，足够你们俩去隔壁一城躲躲，我帮你们断后。”

　　“我听见，那里有好多人死了。”林昭好奇但悚然地问道：“是宗家公子的人吗？是齐人吗？谁赢了？要是宗公子赢了，会不会引来更多的齐人？”

　　董寄辞替她捂住耳朵，示意她别问了。

　　雪芽撇撇嘴，有点埋怨道：“董寄辞，她就是个小姑娘，我当时怎么就想起来劫她威胁你呢。”

　　“怎么，你瞧不起小姑娘？”董寄辞挑了挑眉，故意拱火道。

　　林昭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脯，雪芽向来贫嘴，可是面对林昭他总是不自觉地柔软许多，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格外的优待十分奇怪。

　　“来时的饭菜是我准备的，每天我也在帮忙放风，我可没有拖后腿。”

　　林昭很认真地细数着，董寄辞妇唱夫随很赞同地点点头。

　　雪芽想的是，林昭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过过平淡的生活何必跟着他们东躲西藏，多的是愧疚，但是十句好话里面他偏要挑最不中听的说。

　　他嘟囔着解释：“小姑娘家的，被牵扯进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多不好……”

　　“你点什么头！”一旁无情的点头机器，后脑勺遭到恼羞成怒的一击。

　　雪芽扬扬手，把打人的拳头揣回胸口，抱着双臂大无畏地往前走着，后面两人相视一笑。

　　三人说话间，此时已经走到了城边，远处混乱的厮杀声此时已经淡开了。

　　这是一处崖壁，下面是江滩岸，砂砾从拳头大逐渐铺开变得细腻……还能看见曾经生活的人们没来得及收走的渔网，和战火下幸存的长石板码头。

　　“我们的船在东边，那边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守，我一个人去看看。”

　　林昭两人嘱咐他千万小心，雪芽全都答应下来，大步离开了。

　　路上的雨气已经被太阳蒸发干净了，白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握着林昭的手也湿漉漉的。无论握得多紧，林昭总害怕那双手像滑溜溜的小鱼儿一样溜走。

　　“痛。”

　　林昭连忙撒开了手，董寄辞眼见着碍事的雪芽已经走远，故意拍了下她的尾巴骨，把渔女惊了一跳。

　　“登徒子。”林昭指着他，笑着暗骂道：“你得意着吧，有我收拾你的时候。”

　　“是是是，小昭姑娘今晚就下毒谋杀亲夫。”小狐狸来了个秦王绕柱跑，轻松躲过了林昭的一指弹。

　　他往后一退，感觉踩翻了什么东西，林昭拉住他的袍子正准备擦擦，却被一把捞住，董寄辞拔腿便跑。

　　林昭不解，以为对方还在和自己开玩笑：“放我下来，不上船了？你要往哪里跑？”

　　小狐狸一手捂着她，藏在一个墙角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头，又迅速扭头和她解释：“刚刚有人看见我们了。”

　　一只手搭住了董寄辞的肩膀。

　　“小少爷，你有没有见过……”

　　董寄辞紧绷的神经使他下意识摆出攻击的姿态，转身一记扫堂腿将那人掀翻在地，还没等对方辩解两句，干净利落的一掌便落下了。

　　林昭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有些尴尬地搓搓手，朝旁边匆匆赶到的猫儿一笑。

　　十分钟之后。

　　“姐姐，拿着。”猫儿把那瓢茶水又递给了林昭，林昭这次也不好拒绝，捧着慢慢啜饮着。

　　茶虽然看起来糟污，喝起来却是清甜回甘的，里面的药渣已经被煮烂了，林昭喝下后，竟然发现自己刚刚那种心烦意乱的眩晕感，一下子消失了。

　　这居然真的是解暑的药茶。

　　“我们这里……”猫儿擦擦鼻涕，吸溜了一下说，“有宗爷守着，其实还是挺安全……”

　　他说的宗爷便是宗家少爷，林昭心想。

　　猫儿看了不远处董寄辞一眼，似是还有畏惧，一面要了些水给地上的女人擦脸，一面不经意地问道：“姐姐，还有个和尚去哪里了？”

　　他见林昭沉默不回答，立即知趣，不再追问了。

　　“这是久春家的媳妇，我们都喊她曹妈妈……听说城破之前是董家小姐的奶娘，城破之后第一个从侯府里逃出来的活人，但是……”猫儿神色不忍，指着地上蓬头垢面的妇人道：“她已经不太正常了，逢人就问她喂养的冬儿姑娘在哪里，你们不要见怪……”

　　被劈晕的是一个妇人，满脸的黑污，头发也结成了一缕一缕，根本看不见面目如何。董寄辞因为鲁莽，挨了林昭的教训，正蹲在墙角望风自省，没听见身后在谈论什么。

　　“少爷今天是去北城了吧？听见那边早上就乱糟糟的……”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不知道这个齐人怎么又想起来我们这块地方了，一天天总是提心吊胆的。”

　　“我们从天旸来的，虽然是齐人皇帝，但还算太平……”林昭接过猫儿手里的那块粗布，一面替那女人擦着脸，一面低声说，“也并不是很远……当然，我不是劝你们，只是……”

　　“少爷劝过我们走，该走的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走不了的老弱病残，我们这些人反正去哪里也是死，不如就死在故土上。”

　　猫儿摸摸后脑勺，憨厚的一笑：“宗少爷给我一口饭吃，我给少爷卖命，值得。”

　　林昭不说话，猫儿示意她过去点，脏乎乎的小手掐住妇人的人中，口里喊着：“曹妈妈！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