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鲜十八吃》茶吟书渡

30、三十餐

　　“真好，一起蹲大牢。”雪芽一边开玩笑，一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窝进了稻草堆里。

　　此时夜已经深了，林昭一行人被拎去了一个空猪圈里。宗明愿派了一人看守他们，那人木木的，长得十分和善，林昭也没有那么害怕他。

　　“姑娘，说来有些冒昧，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你说话小心点，什么见没见过，她男人还在这里。”雪芽扑哧一声笑了，被林昭的手肘拱了一下。

　　林昭此时脸已经红了，董寄辞这人不爱吃无聊的闲醋，微笑着望着她点点头，林昭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他要她去套些话出来。

　　“我也是雍州这里的，东桥头林家的姑娘。”林昭轻轻说，“不知道老爷又是哪里的人？”

　　那看守很惊讶似的瞪大了眼睛，思索了一番，从记忆里努力找寻姓林的人家，但很快放弃了，他熟络地调侃道：“大概是我记错了……我是宗家的马夫，那日小少爷说要回城救人的时候，一起跟来的。”

　　“宗家？是宗敏家的？”董寄辞插嘴问道：“他家留在这里做什么？”

　　寄辞年纪小，不像兄长那么爱出去交际，和兄长的这些狐朋狗友并不相熟。

　　他也只是听哥哥偶尔提起过这个宗家，经营着玉器生意，为人十分低调。没想到这爱财如命的宗家，居然能出这么一个人物，不知是家门之幸还是不幸。

　　“没错，老爷带着几位家眷一路北逃了，只有小少爷胡闹，非要回城……这位又是？”见董寄辞一下子认出了宗家，马夫的眼睛亮了一下。马夫深知面前这个年轻人并非他供词中所说的那样。

　　他一定和雍州城缘分匪浅。

　　“在下也姓林，名念昭，是林姑娘的表兄。”董寄辞随口胡诌道，“家师生了重病前去看望，从洛城一路南下，本是路过雍州。”

　　“还没到雍州，家师和父母都寄来信件，要我在雍州做些善事，也算替老师祈福攒功德了……顺路，要我打听一个人。”

　　他说话真真假假的，马夫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但还是热心的追问到：“不知道公子要找谁，要到这座荒城里找？”

　　月亮很亮，小狐狸悄悄凑在蓬头垢面的马夫耳侧，他在问的时候，甚至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听说是死了。”

　　“死了？果然死了？”他眼里的光芒慢慢暗淡下来，“不过也确实，能活下来才奇怪。”

　　“不过董家大公子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亲眼见着他从城楼坠下来的，又有人说他是被蛮人世子一箭穿心的，总之……他那时候回来确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董寄辞欲言又止，他想问父母和哥哥的墓在哪里，可是又害怕得到的答案是死无葬身之地。

　　“少爷他只是孩子心性，不会多为难你们，只是要在这猪圈里关上几日，他不对平民百姓下手。”马夫以为董寄辞脸上的失落是因为沦为阶下囚，安慰道：“早些睡吧，明天早上还要审讯你们。”

　　这地方不知道荒了多长时间，到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稻草柔软，晚风透过篱笆送走三人的暑意。

　　四个人分别躺在四个角落，马夫甚至替他们三人解开了手上的麻绳。后半夜时，林昭从噩梦里惊醒，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偷偷躺在董寄辞对面，将他鼻尖的乱发拨到耳后。

　　她想，他一定恨极了齐人，那自己呢？

　　无论是在旧国还是如今齐人的天下，渔家始终是没有归属的流放之人，她并不明白这些人对于君主近乎狂热的忠诚。

　　倘若董寄辞真的决心要走一条几乎没有希望的反抗之路，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抛弃贫苦却安宁的生活，跟着他一起颠沛流离，值得吗？

　　林昭低下头，看着董寄辞静谧的双眼，他才十七八岁，月光落在他的鼻尖上，嘴唇饱满，睡颜天真。

　　长长的睫毛在微息中颤动，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火焰中扇翅的小蛾，灰暗破碎却带着生的悲壮。

　　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柔软的唇角，看见对方在睡梦中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每次看见他蹙眉忧虑的时候，她总有种冲动，恨不得将对方揉碎了抱在胸口，给他一点点安慰，一点点依靠。

　　可是林昭总有种悲观的忧虑，自己只不过是个低贱的渔女罢了，与董寄辞能走多远也说不定，自己何必将一生都赌在他身上？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何时小狐狸早已醒了，把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下，静静地与她对视，两个人都不说话。

　　“怎么醒得这样早？”对方率先打破了沉默。

　　林昭：“我做了个梦。”

　　他没有笑，可是眼睛却是亮亮的，林昭发现了，这种温柔甜蜜的眼神似乎专属她一个人。

　　“我梦见我与你成婚了。”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吗？”

　　林昭突然不说话了，微笑着点点头，侧到另一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眼底突然落下来的眼泪。

　　“昭昭？”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轻轻踮起脚就能伸手够到幸福的时候，世界突然土崩瓦解，她穿着一身隆重却也沉重的婚服，跳入江中，无论如何也游不上岸。

　　林昭回过神来，轻轻应了声，用指肚把眼泪揩干。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吗？”小狐狸伸出一只手摸摸她柔软的耳垂，故意扯开话题，林昭摇摇头，问他为什么。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

　　“你知道他杀的那两个人是谁吗？”董寄辞循循善诱。

　　“是齐人。”

　　听到林昭的答案，他下意识笑了一下：“不仅仅是齐人，是官府派来追捕我和雪芽的齐人官兵。”

　　“好事啊。”林昭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董寄辞连忙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巴。林昭垂下眼睛，轻笑着说：“阴差阳错倒是替我们干了件好事。”

　　可是她转念一想：“本来只是一场误会，如今又死了两个官兵，我们即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件事里没有误会。”

　　董寄辞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趁着夜色朦胧，偷偷闻着她脖颈间温热的香气，有些无可奈何的说：“傻姑娘，那些居心不良的人，发现我的身份是早晚的事情。我的罪并非是被诬陷杀人，而是因为我的存在便会让他们忌惮，这哪里解释得清？这是大势要我死，我不得不走上绝路而已。”

　　“可你还是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向宗明愿隐瞒身份？他也是雍州人，他恨齐人并不比你少，难道现在不该尽快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吗？”

　　“你说的对。”董寄辞笑道，“那只对了一部分，我和他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他的恨，又与我的恨不同。”

　　“这也是我无法完全信任他的原因。”

　　东方既白，黑色的夜幕被撬起一角，橙红与粉白的天光从天与地交接的罅隙间晕染，冰冷却明亮。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理由很简单，我父母当时的决定并不明智，甚至可以称之为自私。明明前朝腐败，无论怎样为那个懦弱的朝廷拖延时间都已经回天乏术，他们为了自己的忠诚，或是一些虚无缥缈的后世之名，用了一城的性命做赌注。”

　　“如果有人恨他们的自私，间接害死了雍州的百姓，我会理解他们的愤怒。所以我的父母，并不是雍州城的恩人，反而是雍州成就了他们。”

　　董寄辞深吸了一口气，这些话即使他出自自己之口，依旧残忍：“我摸不清这个姓宗的小子的底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守城，究竟有多少人心向旧国，在我透露身份之后是否会将我双手供出……”

　　“我只知道，如果将计就计，雍州城里这只看起来零散的私兵，一定会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危，将追咬在我们身后的官兵击退。到那时，至于是留在雍州，还是回到之前的天旸城，便可以好好地做个打算。”

　　“昭昭，你有没有想过，只要平民与那些士大夫的地位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么究竟是哪个朝廷坐镇这个天下，对于百姓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百姓依旧为了苛政苛税而日夜劳碌，渔家奴仆依旧没有途径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战争只能给少数人带来荣耀，对于百姓而言却是毫无意义的劫难。”

　　林昭不可置信地质问道：“难道你觉得董将军的牺牲毫无意义吗？”

　　她觉得董寄辞多少有些不可理喻，可是董寄辞却很认真说：“我父母都是很高尚的人，但高尚的人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气节奉献生命也是愚蠢的。”

　　林昭听见他这样说，心里难受，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反驳他。可是她很清楚，他说的话并不完全对，为气节和理想奉献一切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值得被尊重。

　　董寄辞这样说，无疑是自暴自弃。

　　就在两人意见不合之时，宗明愿在远处咳嗽了一声，像几处望风的家仆做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