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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   5、莫问落花将何方

      目之所及全是枯槁山峦,苍凉萧瑟,不过,近处山坳里稀稀落落几户农家,这时缓缓升起丝丝炊烟,为这荒芜之地增添了些许生气和意境,这大约就是北方阳春三月的光景吧。
      慕幽笛看向一望无际苍白斑驳的山岭,心生感叹,不由轻声念道:“岭上梅残,堤畔柳眠,游蜂戏蝶嫌春早,空有澹白无轻红。”
      宴霜见她触景伤怀,有些诧异,眼前的荒芜之境,只是一种南北时节的景致差异而已,不值得伤怀。不过,女子总是容易伤春悲秋,开解道:“慕姑娘不必感伤,这些不过是自然规律,四季更迭罢了,北方的春总是迟来些,过些时日再来看,这里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什么是自然规律?”慕幽笛奇怪,这些词她从未听说过。
      “自然规律就是春夏秋冬,花开花落,阴晴圆缺,生老病死,日月轮回,这些都遵循着自然设定的规则在变化。譬如古人根据自然规律设定一日为十二时辰,一年为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人们会顺应这些规律种地收割,眼前虽然一片荒芜,但是过不久就会漫山遍野绿树红花,这就是自然规律,万事万物都会遵循一种法则生存。”宴霜解释道。
      慕幽笛若有所思,但太过深奥,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倒是颇有些奇怪,“贝子爷如何会知道这些?夫子教的?”
      宴澧朝慕幽笛笑道:“夫子可不教这些,都是他不知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又转头笑骂宴霜,“六弟,教习先生教的你听不懂,这些不知哪里道听途说的东西,你倒是张口即来,懂得很。”
      宴淩却面容严肃,睨一眼懵懂的慕幽笛,在宴霜的耳边低声警告:“六弟,有些话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这番言论若再深入一些,可就大逆不道了。”
      宴霜起初不明所以,但是细思之后却惊出一身冷汗,但他也相信慕幽笛不会出去胡言乱语,这是一种直觉。
      宴霜说出这番言论让宴淩心神不宁,他决定回去后,悄悄把六弟卧房那些禁书销毁,不然他总觉得留下会是祸根。
      四人坐在山顶又歇息片刻,吃了些慕幽笛买的零嘴,等到太阳即将西下了才返回。
      一行人策马回到城外,见老百姓在城门口排出长长的队伍,城门处关卡盘查越来越严,不论进出,都需要出示通关文牒,搜查行李。
      他们骑马上前,出示贝勒府的身份证明,守城的官兵们立刻让开道路,让他们进城,几人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城里赶。
      到了一个岔路口,宴霜“吁”了一声,勒住缰绳,马立刻停在原地。
      宴澧和宴淩也同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两人看向宴霜。
      宴霜对两人说道:“四哥五哥先回府,我送慕姑娘回戏班后就回去。”
      宴淩脸色一沉,心中涌起一股怒意,不过还是隐忍下来,说道:“六弟,我们要快些回去,这时辰,阿玛额娘已经回府了。”
      “这......”宴霜紧紧捏着缰绳,有些犹豫。
      慕幽笛见状,连忙推辞,“不敢劳烦六贝子爷,戏班离此地不远,民女走回去就行。”
      她翻身下马,朝三人行了个礼,“三位贝子爷慢走。”
      宴霜看着慕幽笛的发顶,半晌,千言万语化为一叹,只嘱咐她路上小心。
      慕幽笛笑着点头,转身朝巷子走去。
      宴淩对于慕幽笛的识相还算满意,不过,他一看宴霜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率先离开。
      宴澧见他走了,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跟了上去,回头大声叫道:“六弟,走了。”
      “嗯”宴霜看着慕幽笛离开的背影,收回目光。一夹马腹,“驾!”策马快速朝两位哥哥追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和慕幽笛匆匆一别,再见时,已经是十七年以后,旧人相见不相识。
      慕幽笛回身,见三人离开,看一眼血色残阳,决定趁着最后一抹霞光,抄近路走回家。
      今天去郊外踏雪游玩,让她心情不错,一路哼着戏文里的经典唱段,快步走向一个阴暗的巷子。
      当红霞换成了黑幕时,慕幽笛也快到家了。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从戏班的方向传来,她脚步一顿,继而脸色大变,预感到戏班似乎出事了,连忙加快脚步。
      离戏班越近,嘈杂声越大,似乎有很多人在吵吵嚷嚷,还有衙役的大吼声,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跑了起来,拐过这个巷子口就冲出去,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啊!”她惊叫一声。
      那个人捂着胸口,被慕幽笛撞到后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
      天色太暗,慕幽笛看不到自己撞了什么人,不过那人就在身边,她连忙伸手扶起对方,连连道歉:“对不起,您没事吧?”
      被撞的人一听到她的声音,激动地颤声问:“是幽笛吗?”
      慕幽笛听到熟悉的声音,又仔细一看被自己撞到的人,顿时惊讶,“明叔?”
      “嘘”明叔朝身后看了一眼,一把拽住慕幽笛往巷子里拉回去,急忙道:“快躲起来。”
      “为什么?明叔,出了什么事?你......”她低头一看,见明叔躬着身体,手捂着胸口,她摸上他的手,发现一股温热湿润,似乎是血迹,失声惊叫,“明叔,你在流血!”
      “丫头,别说话。”明叔立刻让她禁声,催促道:“赶紧离开这里。”
      慕幽笛却不肯走,焦急问道:“出什么事了,我爹呢?”
      明叔忍着痛,不由分说,硬拉着她往巷子另一头走去,边走边说:“下午一大批衙役冲进戏班,拿出逮捕令,说有人告密,戏班里窝藏刺杀摄政王的革命党人,班主和其他人当场被捕,我逃出来的时候吃了枪子,窝藏革命党可是死罪,丫头,趁那些官兵没追过来,你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慕幽笛一听戏班被卷进革命党事件,停下脚步,反驳,“不可能,我爹不可能窝藏革命党人,谁都知道,谁跟革命党扯上关系谁倒霉,如今朝廷到处搜捕革命党刺客,我爹绝对不会冒险窝藏那些人,自断前程。”
      明叔胸口传来剧痛,他倚着墙壁,说道:“我知道班主不会窝藏革命党人,但是官兵在戏班里搜出革命党的东西,如今是铁证如山,班主百口莫辩。”
      “什么?”慕幽笛难以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
      明叔叹口气,他也不相信,但即便知道是栽赃陷害,但口说无凭,也只能认罪。忽然,他喉头一痒,剧烈咳嗽起来,一阵腥甜涌上,他“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明叔!”慕幽笛立刻慌了神,“你撑着,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行。”明叔摇摇头,“这是枪伤,不能看大夫,咱们先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
      “好。”慕幽笛扶着明叔,回头看一眼戏班的方向,缓缓朝巷子内走去......
      贝勒府外,宴霜三人刚抵达侧门,下马牵着,朝府内走去。
      一路上,三人发现家仆脚步匆匆,府里气氛奇怪,不由心中纳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宴淩叫住一个家丁,问:“府里出了什么事?”
      家丁向三位贝子爷见礼后说道:“摄政王遇刺,全京城都在搜查革命党人,不知为何衙役会上门来搜查贝勒府,如今贝勒爷在宫里脱不开身,大贝子爷和嫡福晋正在应付那些衙役。”
      宴淩皱起眉,“无缘无故,怎么会搜到贝勒府?衙役没给个说法么?”
      “这个,小人不知。”家丁讷讷答道。
      宴霜突然想到什么,神情一变,心中隐隐不安。
      约翰的事让他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约翰和革命党有没有关系,有没有在贝勒府埋下什么隐患。
      总之,衙役突然上门搜查,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肯定是有备而来。
      这时,有个家丁匆匆走上前,对三人说道:“三位贝子爷,福晋请你们过去问话。”
      宴霜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跟在宴淩和宴澧身后,惴惴不安地朝前厅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赫然看到一个身穿郡王衣袍的男人坐在主位上,嫡福晋坐在他下首,大贝子则站在福晋身侧,屋里还整整齐齐站着府里的其他侧室子,所有人一脸严肃。
      见到三人进来,所有人都看向他们,那一簇簇目光的压迫下,让三人倍感紧张。
      嫡福晋看到宴霜,眼中寒芒一闪,不过她却并没有发作,而是催促道:“还不快给荣郡王请安。”
      三人立刻给荣郡王行礼问安。
      荣郡王端着茶杯,缓缓呷了口茶,放下后才问道:“哪个是宴霜?”
      宴霜手心都是汗,躬身走上前行礼,答道:“宴霜拜见荣郡王。”
      荣郡王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宴霜,幽幽问道:“福晋寿辰那天,你是否招待一个叫约翰的西洋人?”
      宴霜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件事,不过他不敢隐瞒,如实回答:“回荣郡王的话,当日确实招待了一个叫约翰的西洋人,他自称来自法兰西,来府上为额娘祝寿。”
      荣郡王点点头,又说道:“你把当日招待他的所有细节详细说说,不得有任何隐瞒遗漏,明白吗?”
      “是”宴霜定了定神,从约翰在贝勒府大门口开始,讲到自己带他在贝勒府里逛,然后拍照,最后送他出府,事无巨细都一一告知。
      荣郡王暗中使了个眼色,门外立刻有人离开,不一会儿,带进来几个人。
      这几个人是贝勒府分管各个事务的管事,当时他们都在场,可以为宴霜的话作证,他们的证词也证明宴霜并没有撒谎。
      听完几个人的陈述,荣郡王低眉垂目,似乎陷入沉思,屋里的人不敢打扰他,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响,连呼吸都放缓,就怕打断他的思路。
      半晌,门口进来几个官兵。
      荣郡王睁开眼,问:“如何?”
      几个官兵躬身一拜,答道:“回禀郡王,已经全部搜过,没有发现可疑之物。”
      荣郡王皱起眉头,扫了一眼屋里所有人,视线最后落在宴霜身上,不过他没有再问什么,而是站起身,带着官兵匆匆离开。
      见荣郡王带人离开后,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嫡福晋手掌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宴霜,跪下!”
      所有人刚松的气又提升来,尤其是宴霜,他知道嫡福晋和大贝子爷不会放过他。
      他乖乖跪在地上。
      嫡福晋怒道:“你明知道那个约翰来历不明,还引他进府,是何居心?”
      宴霜心知肚明,这是嫡福晋借题发挥,这场无妄之灾他不能反抗,只能低头认错。“我错了,请额娘责罚。”
      嫡福晋冷哼,本想连着那个侧福晋一起惩罚,但是怕被人落了口实,最终作罢。
      “将宴霜关进柴房三天三夜,自己反省,不许任何人靠近。”
      一锤定音后,宴霜被几个下人押着,关进后院的柴房。
      虽然被罚,但是他很庆幸,嫡福晋只针对自己,并没有连累到侧福晋和四哥五哥。
      他被关进柴房的当夜,全城也都在搜捕逃犯和革命党人。
      摄政王遇刺,朝野上下震惊,事关重大,大小官员积极配合衙役。
      整整一夜,百姓们被挨家挨户搜查,若有举报疑似协助逃犯的人,一律按同党逮捕。一时间,整个皇城人心惶惶,有些人为了私利,举报自己的对手,公报私仇,整个京城突然间冤假错案频发。
      三天后,宴霜饿得浑身无力,被人扶着回到卧房,又发起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昏昏沉沉。
      第二天,宴霜带病上完教习先生的课,路过偏厅时,突然听到府里下人在谈论,前几天从常兴苑戏班搜出革命党的东西,证据确凿,戏班被封,所有人锒铛入狱,感叹这么一个鼎盛的戏班一夜之间消失,多少让人唏嘘。
      宴霜一惊,踉踉跄跄跑到马厩,牵着马从贝勒府后门离开。
      他一路策马疾驰,赶到常兴苑戏班时,整条巷子安安静静,冷冷清清,连一个过路的行人都没有,大家似乎避之不及。
      宴霜牵着马,缓缓走近戏班门口,门前一地狼藉,到处是戏班里的器物,碎的碎,裂的裂,墙上地上还有一些干涸的血迹。大门上贴着封条,大大的封字异常刺眼。
      常兴苑戏班是京城响当当的头号戏班,每次开戏都座无虚席,柳如意更是许多达官贵人点名献唱的头牌红角,如今戏班一朝陷落,连门口都没人敢路过,生怕粘上晦气。
      宴霜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去监牢打听慕幽笛被关押在哪里,但是打听之后呢?窝藏革命党是死罪,自己如何救人?
      他最后看一眼戏班,上马后调转马头,落寞地朝贝勒府骑回去。
      路过熟悉的街道,看到路边那个杂货铺,宴霜停了下来,进去买了一袋与那天一模一样的零嘴。
      看着手上的零嘴,他心里突然空落落的,难受得紧,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回到府里,宴霜再次发起高烧,而且因无故缺课半天,被教习先生诉至嫡福晋面前,嫡福晋念他身体不适,免去柴房的惩罚,只罚他在自己卧房禁闭一日。
      宴霜把自己锁在屋里,躺在床上,从怀里拿出零嘴和照片,他盯着照片里的人出神。虽然遮住面容,但是慕幽笛那双灵动眼睛让他难忘。
      叩叩叩......
      “六弟,哥哥们来看你了。”门外响起宴澧的声音。
      宴霜连忙把照片藏进枕头底下,才昏昏沉沉站起来去开门。
      宴淩和宴澧一同进屋,手里拎着食盒和药,见宴霜脸色苍白,两人暗暗叹气。
      常兴苑戏班的事他们早就知道,只是宴霜被罚关进柴房,任何人不能接近,他们也没有办法告诉他。
      何况他们私心里,并不希望宴霜和慕幽笛有联系,如今她身负反贼名声,更不希望两人有任何瓜葛。不过,中午两人听到门房说宴霜骑马出府,就知道他是去戏班找人。
      宴淩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小小年纪就沉湎于儿女私情,以后难成大器,他真是恨铁不成钢,数落道:“六弟,你糊涂啊!如今全京城的人对常兴苑戏班退避三舍,别人巴不得远远躲开,你却硬凑上去,给贝勒府惹麻烦不说,还连累阿玛在摄政王面前抬不起头,我们也会跟着你一起遭殃,你对得起我额娘吗?”
      宴霜低着头,静静听着,不发一语。
      宴澧在一旁有些于心不忍,有心想替宴霜说两句好话,可一看宴淩在气头上,顿时打消了念头,只说道:“六弟还病着呢,先让他吃药吧。”
      宴淩看着宴霜,眼中闪过失望,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临出门时说道:“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
      宴淩走后,宴澧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将一碗药水端给宴霜,“六弟,你还病着,先吃饭喝药,那个戏班的事,反正想管也管不了,就放一边吧。”
      宴霜抬头,知道宴澧说的是实话,他低声说道:“我和慕姑娘不会有交集,只是难得遇到一个谈得来的人,忽然间失去,难免会难过,让额娘和两位哥哥担心了。”
      宴澧耸耸肩,笑道:“还算你小子有良心,四哥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为了你好,身为贝勒府的贝子爷,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宴霜诧异地看着宴澧,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宴霜看来,整个贝勒府最没心没肺,活得最肆意潇洒的人就是宴澧,有额娘疼有哥哥宠,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只做一个闲散安乐的爵爷。可是,他却说自己也有身不由己,力所不能及的时候,或许在这个府里,并没有真正肆意生活的人。
      宴澧离开后,宴霜想了很多,他不清楚自己对慕幽笛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是贝勒府的贝子,是爵爷,却没爹疼没娘爱,处处谨慎,事事小心,没有朋友知己,没有人真正关心他想要什么。
      在贝勒府,他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可这时,慕幽笛出现了,她很突然地闯入他的世界,让他可以偶尔敞开心扉,吐露一些真实想法,说出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以为自己从此拥有一个可以长久陪伴的知己,可是,她的出现如此短暂就要永远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
      宴霜看着窗外的月色,云遮雾绕,朦朦胧胧,就像此刻他的心思,看不清,摸不透。
      几天后,由于人证物证确凿,常兴苑戏班众人最终被定罪裁决,班主慕成则被处以死刑,择日行刑,其他戏班成员或流放或充军。短短时日,曾经风光鼎盛的京城第一戏班,就这样凄惨落幕。
      宴霜收到消息的时候,将自己反锁在房中,宴淩和宴澧来找他出去散心,他也推辞不去。他将那些小书拿出来,把书一本本扔进火盆里,付之一炬,仿佛葬送了原来的自己。
      1911年,宣统三年。
      天灾人祸频发,百姓生计难以为继,全国各地起义不断。立宪派卷土重来,朝廷被迫成立内阁,满汉官员间的不平等冲突越来越尖锐,面对内外困局,朝廷却束手无策。
      革命党人在南方宣布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并集结大军准备北伐,讨伐昏庸无能的清政府。与此同时,全国各省也相继宣布独立,成立各自的军政机构,纷纷加入北伐大军之中。
      朝廷此时就像个只有头颅,没有身躯和四肢的怪物,虚弱而衰老,在凄风冷雨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扑杀,但朝廷里的人,还醉生梦死在党争权力的角逐中......
      贝勒府里一如往昔,宴霜与其他侧室子一大早去给嫡福晋请安,然后再去教习室听教习先生授课。一切看似没有改变,却又在悄悄地变化着。
      宴霜变得沉默寡言,在府里更加谨言慎行。他不再偷溜出府听故事,甚至不再听戏看戏。
      不过,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那人就是约翰。
      一年来,宴霜利用休学日偷偷外出寻找约翰,但却找不到他的踪迹,他也试图去一些照相馆询问,不过没人认识。
      自从去年摄政王遇刺后,约翰就消失了。宴霜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之前的种种似乎与这个约翰脱不了关系。他的偶然出现,他的刻意消失,都在印证他心中的猜测。最让他在意的,是约翰在贝勒府见过慕幽笛,而不过几日,常兴苑戏班就被搜出革命党的东西,还牵连到贝勒府,朝廷让荣郡王来搜查,虽然一无所获,但也让宴霜明白,这是一场针对贝勒府的阴谋,只是他还不知道做局的人是谁,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约翰和慕幽笛成为宴霜生命里的匆匆过客,一个成了谜,一个成了心魔,偶尔拿出照片时,他还能清楚记起那日,三人在凉亭里的一举一动,一帧一帧在脑海中重映。
      卧房里,宴霜将照片妥帖地收起来,贴身藏着,他走到桌案坐下,拿起毛笔,在纸上画画。
      这是他一年来的习惯,以前喜欢写小书,现在只喜欢画画,画的是同一个姑娘,不过遮着面纱,看不清容貌。
      这时,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宴淩和宴澧急匆匆推门进来,“六弟,快跟我们走,大哥快不行了。”
      宴霜一愣,放下笔,将画收好,起身跟着两位哥哥离开。
      其实,贝勒府看似一派祥和,但几位福晋间的硝烟和贝子间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歇。
      大贝子爷爱出风头,喜欢到处寻花问柳,京城对艺伎加大管束后,大贝子爷和他的狐朋狗友想到另一种玩法,就是学那秦淮风雅,公子哥和艺伎们泛舟湖上。
      不过大贝子爷不习水性,一个不慎摔落湖中,经众人合力打捞上岸后,就一病不起。京城所有名医都请来了,甚至太医都被请来诊治,却也治不好,查不出症结,众人眼见大贝子爷身体日渐消瘦,精神萎靡,最终,太医摇摇头,让贝勒府准备后事。
      宴霜对此很疑惑,他以前也溺过水,救上来后,医治几天就能下床,没想到大贝子爷落了水,也能要了命。
      三人刚走到大贝子爷所住的宅院门口,里面就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三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面面相觑,大贝子爷怕是走了。
      这时,宅院里又传出婢子的惊叫,“福晋!福晋!”
      屋里一阵慌乱,站在院外的三人默默地退出去,返回各自院子,准备素服。
      大贝子爷因病不治身亡,嫡福晋伤心过度,晕倒在地,几天后,竟也跟着大贝子爷走了。
      贝勒府门口挂上了白灯笼和白帆,府里接二连三办丧,气氛阴郁低沉。贝勒爷告了假,让管家闭门谢客,府里的人也不再和其他人往来,而其他人也怕沾了贝勒府的晦气,不吉利。一时间,贝勒府内外只有白帆随风飘动,门庭冷冷清清。
      嫡福晋身份尊贵,为人强势霸道,她在世时,府内各人安分守己,不敢逾矩,几个侧福晋庶福晋唯唯诺诺,不敢触她眉头。但她和大贝子爷相继离世后,府中开始鸡犬不宁。
      如今朝野内外并不太平,贝勒爷不但为国事忧愁,还要为府中琐事烦恼,整日里愁眉不展。而几位受宠的侧福晋为了抬位之争,互相构陷污蔑,甚至差点要了两位侧室子和一位宗室女的命。
      贝勒爷见府里乌烟瘴气,还危及到了皇室子嗣的性命,自觉不能再姑息下去,于是上奏请旨,赐死几位侧福晋,以保家宅安宁。
      他请旨杀妾一事,顿时让整个朝野一片哗然。
      侧福晋们的抬位之争,最终以几位福晋血祭殉命的结局落下帷幕。
      宴霜冷眼旁观这一出闹剧,置身事外,仿佛一位看客。
      嫡福晋死后,她的随侍嬷嬷因为年事已高,准备告老还乡,宴霜拿着自己母亲的牌位,摆在那个嬷嬷的面前,逼问出当年的真相。
      原来,当年他母亲是贝勒爷的贴身丫鬟,虽然只是婢女,却很受贝勒爷宠爱,尤其怀孕后,被破格抬为庶福晋,原本可以跟随贝勒府其他人一起逃走,但是嫡福晋给他母亲下了药,没想到毒不死腹中的胎儿,反倒让孩子提前降生,于是嫡福晋让贴身嬷嬷留下来盯着。
      只是嫡福晋没想到,那婢女竟然生了个宗室子。贝勒爷对男嗣一向十分重视,嫡福晋暗中的手段他一清二楚,不过只要不危及子嗣的性命,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嫡福晋与他夫妻多年,深谙他的脾性,所以从来不对已出世的男嗣下手,虽然这孩子的命她要不了,但是那位庶福晋她是万万留不得的。
      宴霜得知自己母亲身亡的真相后,一言不发,这冷血的府邸,他并不是第一天见识,虽然自己是宗室子,但在这个贝勒府里,地位甚至不如嫡福晋身边的高等丫鬟,他每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个中辛酸只有他自己明白。
      贝勒爷的一番杀鸡儆猴之后,府里终于恢复安宁。
      这时,朝堂再起风云。这次,却是将大清帝国近三百年的寿命终结,让还沉醉于黄粱美梦的八旗子弟措手不及。
      对于朝局动荡,贝勒爷看得比较透彻,他并不像其他亲王郡王那样,处心积虑勾心斗角,互相倾轧,还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
      朝堂上满汉争权白热化,全国各地起事来势汹汹,南方政权虎视眈眈,朝廷长臂管辖十分吃紧,他这种直接接收第一手消息的皇室旁支成员,更容易看清局势,也早早就有了自己的脱身计划。
      他未雨绸缪,将部分财物分配给妻妾子女,通过个中关系运作,准备将所有子女送出国避风头,府里只剩他和福晋留守,并严令府里的人对外封锁消息,佯装生病不再上朝,而且称病闭门谢客。
      而此时,很多人并不知道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1912年初,隆裕太后代宣统皇帝颁布退位诏书,并授袁世凯全权组织临时政府事宜。之后,袁世凯发动兵变,就任临时大总统,正式结束了大清王朝。
      在权力移交和袁世凯兵变之前,贝勒爷早就遣散了府中的仆婢,只留下几个比较忠心的老仆。他把子女送到京城远郊一个隐蔽安全的宅子里,只等办完手续,就能离开这个即将深陷混乱泥沼的皇城。
      临出国前,宴霜忽然想起两年前,四人一起踏雪登高的地方,在那山巅之上,四人曾许下愿望。
      他穿上厚厚的冬装,裹上披风,冒着大雪独自朝那座山策马而去。
      马蹄哒哒哒的声音在山间回响,却显得很冷清孤寂。他顺着记忆来到山下,将马拴好后,又循着上山路,踏上白雪皑皑的山巅之上,找到那棵祈愿树。
      宴霜扒落树干上的雪,看自己之前刻的字,准备把自己想说的话刻在树干上。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名字旁边,多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慕幽笛。
      他记得,那天慕幽笛并没有刻下任何字,他心里猛地一颤,慕幽笛没有被抓!她还活着!
      只是,她什么时候来这里?什么时候刻的字?她,还好吗?
      宴霜有许多问题想问,却没人回答,有许多话想诉说,却没人倾听。
      他看着树干上的字,显然历经风霜雨雪,或许事发当年就已经刻上了,那么,如今她又在哪里?他们还有重逢之日吗?
      宴霜掏出小刀,在两人的名字下面,缓缓刻上两个字:等我。
      或许她看不到,但是,这也是他和她保持联络的唯一方式。
      几天后,宴霜、宴淩、宴澧三人在贝勒爷的安排下前往香港,再通过香港去往法国。
      与此同时,贝勒爷的其他子女也分别前往日本、美国、澳洲等国家旅居游学。
      清廷土崩瓦解后,选择留在京城的皇家子弟生活并不如意,曾经高高在上的亲王郡王被捕下狱,那些国公、爵爷见大势已去,灰心丧志,没有朝廷奉银饲养,他们维持不了挥霍的生活,自身又没有一技之长,不事生产,只能变卖家产度日,竟一时比普通百姓更加穷困潦倒。
      而此时远渡重洋的宴霜,并不知道国内的境况。
      前往法国,对于他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寻找约翰,追问真相,可他心中,满是前路未明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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